診間短簡─幸福終究是一片荒蕪洋面：《外婆燒著的 時候，我》選摘（2）

習慣了每過一兩個禮拜要回診的日子也很多年了，搬家好幾回，每搬一次家，就得換一次診所，而精神科診所不約而同大抵都這樣：白色光滑的四牆、不太符合人體工學的等候區沙發座位、身著淡粉色系制服的櫃檯人員、一襲長袍儼然不可侵犯的藥劑師、以及一身醫師白袍仍抑制不住疲憊氣息的主治醫師—光用眼看，治心病看上去也像治牙病，拔除精神性的某道潰爛之根，混合恐懼與疼痛的既視感。

我嘗試過幾次心理諮商，但最終還是回到了診療間。諮商耗費太多語言，語言之外衍伸更多問題的語言，我被那大量的語言的岔枝刺得渾身出血—TRAUMA—繁衍過度的創傷，每回重述便又深深地創出一道道撕裂傷，胸柢流出透明不可視的鮮血，那形而上的傷血浸濕滿身滿臉，但我努力不哭泣，我努力要冷靜，只是走出諮商間依舊無法可想地蹲在路邊發抖，顫索著手指擦起一支菸。

但我們都必須站起來，都必須重新學習走路和奔跑（抑或是奔逃？），九月搬家到B地，立刻前往就近最方便徒步抵達的一間診所，填完初診資料抬頭看見診所間高懸的液晶電視，意外地發現螢幕上面播演的不是教人頹上加頹的某台新聞播報，而是不知來自印度法國或哪裡的獨立電影，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我的確因此鬆了一口氣。

診所間的候診時光，是一場小型的人類學博覽會。百分之六十的患者，看上去應該是剛剛才下班或結束工作而趕來，通常他們也沒辦法掛到前面的號碼，於是便用膝蓋挾著公事包或沉甸甸的大背包，彎著頸子直盯著手機，診間人多的時候，他們習慣將身體摺疊起來，全身裹起大約是在辦公室人際關係裡處久了而養成的隱形遮蔽障幕，只有手中不斷震動發亮的手機螢幕光透露出「此處有活人」的訊息。

另外占比百分之四十的患者，其中約莫一半便是像我這類的—習慣獨來獨往、不介意遊蕩、經常閉著眼睛用餘光掃描周遭人群的，獨居者。我這類之人也有優勢，我們往往能在診所開門營業前便早早搶到隊伍的前三個位置，用肩膀擺出站位的姿態，搭配無言的默契形成零散的候診隊伍，錢包鬆鬆地闔在手裡，準備一入室便快速掏出健保卡與掛號費，報上名去，領到號碼，幾分自得地脫出隊伍，窩進沙發區最舒適隱蔽的角落，眼觀鼻鼻觀心地留意著叫號順序。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呢—那是單單乜一眼便能從外表上讀取某些病症的特徵來：戲劇化的臉部肌肉及無法自抑的誇張表情（妥瑞氏症？）、衣料上綻口處處卻也不更換也不整補（憂鬱症或囤積癖？）、大聲嘔吐般的自言自語（思覺失調？）、激躁的踱步或暴躁地頻頻更換座位（躁鬱症或自律神經失調？）……那病徵已經溢出肉身軀殼而淌到了地面包覆住全身，成為一張瘋癲的肉膜。即使同為候診病患，那懾人而無法控制地瀰漫四周的瘋傻氣息，還是教其他患者不由自主地掩鼻遠之。

最後，還有極少數極少數外貌上絲毫窺視不出端倪的、漂亮而合理的某類人，他們容貌端正外表清潔甚至頗為時尚，女孩身著短裙高跟鞋男孩身穿筆挺昂貴的素色毛呢外套，手臂或腳踝鑲嵌著細緻的刺青，年輕好看得像晨啼的雀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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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次回診，候診的時間裡我始終偷覷著鄰座某清瘦男子那刀削般筆直挺拔的鼻骨線條，思忖著這麼漂亮的人，究竟懷抱著怎麼樣棘手的難題才來到這裡？

無論是什麼樣的問題，診間眾生所引頸凝視著的不外乎候診間如生死令牌般的LED燈號，等待的人是守候著天況的鳥，一有變訊，便急匆匆地抬起頭來張望，迅敏地追逐、捕捉那屬於或不屬於自己的號碼。

得問診者得良藥，而藥物即是永生。我頗喜歡這間診所的作派：櫃檯女孩和藥劑師應對與唱名時輕聲而冷靜，主治醫師即便戴著遮住半張臉的雪白口罩，還是能從顴骨的微幅擴張辨識得出他正在微笑，就算深怕造成他人麻煩者如我表示：「最近還好啦，沒什麼大事。」醫師仍不屈撓地細究：「那這兩個禮拜有什麼比較不順心或開心的小事情呢？」一向感覺自己生活如是乏善的我往往語塞幾秒鐘才有辦法像地穴掘礦般挖出一點細節—而事實是，僅僅細節便足以使我淪落日久。

掩上看診室的門、回到候診間，依然等待著的他人紛紛向我投以欽羨而祝賀的眼光，像是說「不容易啊，恭喜你又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任務呢！」

於是，不知從哪個確切的時間點，我也開始練習起「嗯恭喜你了，真是辛苦的一天啊」的眼神，預備投向某個剛剛問完診的陌生人，並觀察著那人彷彿擺脫肩背上扛了好多好多年的石塊般、掩藏不住的輕盈神色，像是眼見快要將巨石推往山巔的薛西弗斯—縱使我們心知肚明，那大約終究會日復一日地滾落谷底，就像你和我的破碎的心。

我不知道你承擔了什麼痛苦，我不知道你出生自什麼樣的家庭，我不知道你富裕或貧窮，獨身或仍有伴侶，但在診間時，我經常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詩句—「我祝您幸福健康／但我不能完成您的旅程／我只是個過客／所有我感受到的／都真實地讓我痛苦／而之後卻不屬於我。」

然後，且讓我們像那名二十七歲便為這世界粉身揚塵的詩人一樣地歌唱—「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裡獲得幸福」而每次走入診間，我無法停止這樣的感覺：幸福終究會是一面無法近身的荒蕪洋面，面朝大海的人，也許終將會置身春暖花開吧—只是那可能很遙遠很漫長，直到誰都不敢去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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