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之味─人間煙火氣之外的存在：《外婆燒著的 時候，我》選摘（1）

雨丟在光禿的掌心裡
長成一棵
漆黑的夢中樹
用絲線連接。明天
無數的菌子蟲子和鴿子
就飛起來了
在斷斷烈烈的雨絲裡
火焰裡
　　　　　　　　　—羅任玲〈雨鹿〉

我最初長大的地方，是在永和的婆婆家。
在永和的曲仄的細巷底，每家人各自占據兩層樓的平房，網眼稀疏的紗窗讓各戶三餐伙食的氣味無可避諱地洩了密，油煎黃魚和榨菜炒肉絲的油香如蜉蝣般，漂浮於這一條無出路的小巷內，惟因無人會特意路過，故那一層疊一層一戶挨一戶的煙火氣息，便與住在巷內的人們的咳嗽噴嚏融合為一團濃郁的氣味雲，雲層下方是彼此互看著刁眼的黏膩耳語，一年到頭地緊貼著身體的隱密處，是經年搔不著的癢。

從巷尾到巷口不過短短一百公尺左右，這就是我童年的渠道。從幼稚園到小學，大約十二年的光陰，都是在這巷子裡的婆婆家度過的。

我們叫她婆婆，實際上是外婆，父親說，婆婆是廣東那帶人，而廣東話裡的公公和婆婆，指的便是爺爺與奶奶的意思。

想當然爾，這樣的稱呼並不是父親樂意的，我們有爺爺也有奶奶，爺爺和奶奶在高雄左營座落僻遠的小眷村，既存的在朱紅鐵門內，過去的在黃土墓碑下，而逝者與生者在那個時代共享的氣味，是老麵發酵的厚實饅頭，是油亮金馨的韭菜盒子，是焦脆的炸排骨與白胖的肉元寶。

不過，婆婆家的氣味，濃聚在那極類似樓中樓的兩樓小屋裡（屋內內置一道通往二樓的磨石子樓梯，我始終記得那樓梯轉角有多麼涼滑多麼暗藏危機）最底緊鄰防火巷處的廚房。防火巷陰暗無日照，透過紗門窺視，巷子地磚鋪滿了吮飽污水的青苔，燠熱炎夏，那苔的黴絲彷彿也攀進了這間僅容兩人轉身的窄小廚房：爐灶貼著洗碗槽，槽旁是晾晚盤的架子，白底藍紋的瓷盤瓷碗洗得褪了色，像枯萎的花朵安靜地困頓於死角。

這樣的婆婆家的廚房，也是天天開伙的：熱鍋下油調味上桌，通常是調味偏甜的豆干炒筍拌肉絲，是又濃又鹹入口能刮舌的滷牛腱肉，是煎了放涼了又熱上以致了無鮮味的無名魚身。

公公瘦高如竹，從我年幼能記事起，印象裡的公公就是一頭白雪般稀疏銀髮，沉默蒼白的公公與嘴利舌銳的婆婆，總是一人靜靜地咀嚼，另一人叨叨地怨懟，而兩人間的攻防我全都不懂也不聽，僅就自顧自地扒飯挾肉，吃飽了便下桌上樓看故事書，那一大套紅皮精裝封面燙金的格林童話和安徒生，被我反覆翻得頁腳發皺。

我和公公婆婆就這樣過了很多很多個日子，白晝我去學校，夜晚我們三人坐在電視前，婆婆依舊叨念著許多話。我只記得婆婆咬牙埋恨的語氣裡的棘刺，但那麼多那麼多的夜裡她究竟說了什麼呢？現在我已經記不得了。

***

等到我稍稍長大了一些之後，我有了第二個外婆。

十四歲時的某一個晚上，我和弟弟被領去了台北城某區域一幢老國宅，建築的牆壁和電梯都是淺灰塵埃色。電梯門開，一名矮小的老人在門口等著，她咧著寬寬的嘴笑得那麼高興，滿頭蓬鬆的白髮也顫巍巍地跟著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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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外婆家之前，父親對我和弟弟說了一個故事，大意是：在銀行任職的大姨，見到客戶資料欄表上竟出現了母親的名字，失聯多年的姊妹因此相見—然而，更多具體的細節對於當年的我有些吸收不良，資訊過於龐大，時間差太過雜杈，好比原來婆婆並非母親的生母，而外婆與婆婆兩家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纏繞著厚重的時間的蛛絲，導致誰也拆解不明白。

也許是陰錯陽差—或許也可能是命運恰好掀開了某一張牌—時隔漫漫四十年，外婆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第四個女兒，我和弟弟則有了一名理當該喊外婆的外婆。

走進外婆家玄關，轉頭左旁就是廚房，相較於婆婆家廚房的昏暗潮熱，外婆家的廚房簡單寬敞，燈照明亮，負責掌灶的三姨和外婆不停忙進忙出，像兩條清瘦的影子，手腳輕巧地洗菜切菜，燒鍋熬米。父親與大姨、舅舅，以及那些我經常迷糊地指認錯名字的表兄姊親戚們，則在客廳聚成一處。個頭高大的外公則避在他專屬的書房，沉默地寫著一些什麼字。我記得自己被父親推促進去找外公說話，好表示外孫女對長輩的禮貌與尊重，但青春期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與眼前這名高大嚴肅的老者搭話，進房喊了聲外公吃飯便又轉身溜進廚房。

母親也在廚房裡，與姨與外婆三人呢喃搬地低聲交談著什麼。我挨在廚房門口，想的是這間廚房竟能容下這麼多身體啊。

外婆家的人說話大都很輕很慢，像溫和的鵲鳥低低啁啾著共同的話語，待到炒青菜和紅燒魚的濃郁香氣瀰漫出戶，勾動了客廳裡原本那許多張微笑地或不語的臉，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廚房，彷彿一記無聲的信號，開始有人抬桌有人挪椅，等到所有人都聚在了桌邊，望著桌面上紅澄澄的燒魚翠生生的湯菜，有姨進房喚：爸爸吃飯了！外公方冉冉緩緩地入座。於是眾人動筷。

熱騰騰的肉菜暖了肚腹，總能鬆動幾分人心底的僵硬生疏。我看著姨們和舅舅的五官，那和母親極為相似的疏朗眉眼，極為相似的笑，笑起來是人間煙火裡繚繞近乎透明的幾縷禪氣，像塵埃做的蝴蝶，遶著花輕輕地飛一圈便遠了。

只是，除了碰上年節，我是極少去外婆家的，究竟是什麼原因呢？現在我依舊想不分明。只知道過了幾年後，在我離家很遠的時候，外公先走了，而那愛笑的聲線爽脆的外婆則於去年春天離開，享嵩壽剛剛好一百歲。

***
都更像獸，一口一口吞嚥著老舊的地老舊的屋老舊的人，看著高齡也近百歲的婆婆，母親決定簽下契約，婆婆家進行了數十年未有過的斷捨離工程，母親一邊哄著勸著婆婆那老年人特有的糊塗與固執，一邊則拿出獅子座強大的果決整頓整幢老屋的舊朽物事，運櫃搬箱地終於讓老人在新住處安頓下來。

婆婆暫居的新家仍在永和，是母親費心挑選過的社區大樓，帶電梯有公園，有陽光的時候，不少外傭推著輪椅載著老人出來吸收日光營養。但婆婆不方便也不喜歡出家門一步，她守著電視，守著這個她還有些生分的家，手裡緊緊攢著她與這塵世間最後的一線聯繫，日日打電話給母親追問：你在哪裡？今天還過來嗎？

我想她怕，她怕極了，怕自己從此無家可歸，怕唯一可依靠的人哪天鐵了心棄她不故，怕生命的盡頭迫在眉睫，既厭世又懼死。但與此同時，她也強烈貪戀著人世的一點點溫暖，無論那是否終究只是夢幻泡影。每次過節，父親母親和我和弟弟，全家人陪著婆婆吃飯，外傭一匙一匙地舀食餵她，她常吃著吃著便盹過去了，口涎在嘴角拉出長長的一條蜘蛛線。

米肉盡碗空蕩，要離開的時候，婆婆總是討著抱抱，尤其對我是摟著就哭，已經百歲的老女孩依舊非常愛哭。我不是不能理解她對於別離的恐懼，對於總存著說了再見後也許再也不能見的悲傷，但我常想起外婆，想起外婆的笑，想起外婆在人生的最後幾乎失卻了所有記憶，還能笑著說：「我不認得你沒關係，你認得我就好了呀！」

今年，沒有了外公與外婆的興安街國宅，被也需要居所的另一家人接收下來了。而原本永和小巷內的婆婆家也被拆得僅剩骨架與鷹架，面目早就沒了形狀。

兩處外婆家皆已不復在，牆不在了樓不在了，灶不在了火不在了，但大概—大概總有些東西還存在於那裡吧？人去樓空，那不住亦不空的究竟會是什麼？我還在想著。我還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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