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彈投下的前日,廣島市電臺在接近午夜時發布警報,稱約有兩百架B-29轟炸機正朝本州南部迫近,建議市民撤離至指定的「安全區域」。住在幟町的裁縫遺孀中村初代太太平時總會聽從指示,立刻喚醒十歲的兒子敏男、八歲的女兒八重子,以及五歲的女兒三重子,並為三個孩子穿好衣服後,前往位於城市東北角的軍事用地「東練兵場」。她在那裡鋪好墊子,讓孩子們睡在上面。凌晨兩點左右,軍機的轟鳴從廣島上空掠過,使他們從夢中驚醒。
軍機一駛過,中村太太便帶著孩子離開,回到家時已是兩點半之後。她馬上打開收音機,卻又聽到最新的空襲警報,讓她心頭一沉。她見到孩子們疲困不堪的模樣,再想到過去幾週一次次趕去東練兵場避難,但每回皆是白費力氣,便決定不理會廣播,不願再白白折騰一遍。她讓孩子們回到被窩,自己也在三點躺下並沉沉睡去,累到連軍機稍晚飛過城市都不曾察覺。
清晨七點左右,突如其來的警報將中村太太驚醒。她立刻起床,迅速穿衣,趕往鄰組組長中本先生的家中詢問該如何應對。中本先生說若非聽見緊急警報(一陣間歇的刺耳警報),否則應待在家。她回到家,點燃廚房爐灶煮米,隨後坐下翻閱當天的《中國新聞》。讓她稍感安心的是,解除警報於八點響起。她聽見孩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於是過去給了他們一把花生,囑咐他們再多睡一會兒,因為昨夜肯定讓他們累壞了。她本來希望孩子們繼續好好休息,住在附近的鄰居卻開始大肆拆屋,敲打、劈鋸的嘈雜聲響接連不斷,吵得他們無法安眠。縣政府和眾多市民一樣相信廣島遲早會遭受攻擊,因此推行防火巷道的拓寬工程並強迫居民配合,計畫讓開闢出的巷道能與河流交織,抑制燒夷彈轟炸所引發的火勢蔓延;為了城市的安全著想,她的鄰居只得忍痛犧牲自己的屋子。就在前日,縣政府還徵調所有體格強健的女中學生前來幫忙清出巷道,而她們在警報解除後便開始工作。
中村太太回到廚房看了看米飯,接著望向正在拆屋的鄰居。起初,她對那名男子製造的噪音感到無比厭煩,隨後卻因心生憐憫而差點落下淚來。明明已身處無可避免毀滅的戰時,卻還得一塊一塊地親手拆除自己的家。她不僅惋惜鄰居的處境,也為整座城市的苦難深感哀痛,對自身遭遇的辛酸更是不言而喻。她的生活十分不易。其丈夫勳在三重子出生後便受徵招入伍,從此杳無音訊,直到她在一九四二年三月五日收到一則電報,上面僅寫著短短一句話:「勳於新加坡光榮戰死。」她後來才得知丈夫死於二月十五日(新加坡陷落的那日)且當時的軍銜是伍長(下士)。勳生前是一名不太富裕的裁縫,唯一留下的家當是三國牌的縫紉機。他去世後,軍餉停止發放,中村太太無依無靠,只能搬出那臺縫紉機,開始接些縫補的零活,以此勉強撫養孩子,但日子過得非常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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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村太太站在廚房注視鄰居拆屋時,眼前驟然閃現一道純白光芒,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白色都更加刺眼。她還未來得及查看鄰居的情況,母親的本能便促使她即刻奔向孩子。然而,她才剛邁出一步(她的屋子距離爆炸中心地一千三百五十碼,約一.二公里),一股猛烈的衝擊便將她拋向半空,重重摔過隔壁房間高起的臥榻,房屋的碎片在她身後接踵而至。
她墜地之際,木板接連塌落,瓦片如大雨般砸向她的身體;她被埋在廢墟之下,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所幸身上瓦礫不算厚重,她掙扎著爬起並脫身而出。一陣淒厲哭喊傳來──「母親,救救我!」──她看見小女兒三重子受困於瓦礫堆中,身體被埋到胸口而動彈不得。中村太太發狂似地朝著女兒爬去,卻並未看見其他兩個孩子的身影或聽見他們的呼喊。
在原爆前的安穩日子裡,藤井正和醫師的工作不算太忙,生性享樂的他每天都會賴床到九點或九點半,但剛好在原子彈落下的那日清晨早起,得為家中的賓客送行。他六點就起床,半個鐘頭後和友人走過兩條河流,前往不遠的車站。他在七點前回到家,正好聽見警報響起。吃完早餐後,他因天氣很熱而脫到只剩內衣,隨後便去到外頭的廊臺上翻閱報紙。這座廊臺──或者該說整棟建築──的結構十分獨特,沿著京橋川懸建其上,一旁就是同名的橋。藤井醫師親自管理這家典型的日式醫院,這類的私人醫院都由單一醫師獨自經營。院內有三十間病房提供病人和陪同親屬入住;根據日本的習俗,住院患者通常會有家人陪伴照料,負責準備飲食、幫忙洗浴、按摩、讀書並給予源源不絕的關懷,沒了這些對病患而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醫院裡沒有床位,病人都睡在草蓆上,但藤井醫師不乏各種先進的現代設備,如X光機、透熱療儀器,以及配備完善的實驗室。這棟建築的三分之二建於陸地,三分之一則以木樁架在京橋川的潮水之上。懸挑的部分是藤井醫師的住所,外觀雖然看似古怪,但夏天十分涼爽,且廊臺正對河面並遠離城市中心,能夠看見遊船來回穿梭,景色令人心曠神怡。當太田川與其河口支流水位上漲,藤井醫師總會惴惴不安,但支撐建築的木樁應該足夠穩固,醫院始終安然無恙。
藤井醫師過去一月過得相當悠閒,因為到了七月,日本未遭攻擊的城市已經所剩無幾,廣島看來也無法倖免,於是他開始拒收病患,擔心倘若發生燒夷彈轟炸,自己無法及時疏散病患。醫院目前僅剩兩名病患,一名是來自矢野的女子,其肩部受傷;另一名則是二十五歲的年輕男子,他在廣島附近工作的鋼鐵工廠遭遇轟炸而導致燒傷,如今正在康復。院內仍有六名護士負責照顧病患。藤井的妻兒都很安全;妻子和一個兒子住在大阪郊外,另外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則住在九州鄉下。與他同居的只剩姪女、一名女傭和一名男僕。他沒什麼工作可忙,但並不介意,因為早已存下了一筆錢。五十歲的他身體康健、開朗穩重,喜歡在晚上和友人喝點威士忌,總是適量而不縱飲,純粹只為享受談話。戰前,他偏好蘇格蘭和美國進口的威士忌,現在則非常喜愛日本的頂級品牌三得利。
藤井醫師穿著內衣盤腿坐在廊臺一塵不染的涼蓆上,戴上眼鏡後開始翻閱《大阪朝日新聞》。他喜歡閱讀大阪的新聞,因為他的妻子就在那裡。忽然,他看見一道閃光。由於背對爆炸中心且視線專注於報紙,對他而言,光芒呈現耀眼的黃色。他驚愕得試圖站起(當時距離爆炸中心一.四公里),醫院此刻猛地斜傾,發出駭人的撕裂聲響,接著轟然塌入河中。藤井醫師起身的剎那,巨大的衝擊將他瞬間拋飛,在空中接連翻滾旋轉,受到猛烈撞擊又被死死箍住;他的腦中一片混亂,一切發生得太快。隨後,他感受到水流。
藤井醫師還來不及思考死亡將至,便意識到自己仍活著,胸口緊緊困在兩根長木間,彷彿巨大的筷子夾住一口食物。他動彈不得,所幸頭部位在水面之上,身體和雙腿則在水下。醫院的殘骸散落四周,凌亂的破碎木材和止痛藥品堆積各處。他的左肩傳來劇烈的疼痛,眼鏡也不見蹤影。
*作者約翰.赫西(John Hersey,1914-1993),最早踐行「新新聞主義」寫作手法的記者,二戰期間往返於歐亞大陸擔任記者,為《時代》、《生活 》、《紐約客》撰稿。本文選自作者著作《
廣島─發生在人類身上的故事 》(二十張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