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親見捉姦現場的同事大吐特吐，才明白這是一場真正的仗，一點都不好玩。總有些場面，因緣際會認識了新的朋友，當對方得知我在徵信社工作，好奇便像雪片迎面而來。
「捉姦是什麼感覺？」「很刺激、很好玩？」好像在大眾的印象裡，所謂「捉姦」就是一群人衝進房間，掀棉被、拍照，一團混亂的場面，得有鄉土劇般的浮誇情節才算一次合格的捉姦。
沒辦法，捉姦這件事，自古以來就是相當戲劇化的戲碼。誰都想親眼看看這一場「戲」，像坐在演唱會的搖滾區，在別人活生生、血淋淋的人生中，感受一番4Ｄ或5Ｄ的現場震撼，然後在自己平淡無奇的日子裡，添上一筆願望清單，上面寫著：「看過捉姦現場」，這一行的左邊要打上「P」，顯示著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以後當朋友或子孫問起時，可以像在說自己征服了喜馬拉雅山般的高潮迭起。他們可能會有許多問題，而你能回答得愈是鉅細靡遺，就愈能顯得那份殊榮得來不易。
我對捉姦的想像原本也和一般人一樣：爭執、拉扯，在一片混亂間，憤怒熊熊燃燒，一點一滴地燒毀曾經只有單純兩個人之間的愛的宣言─但那是在我入行之前。
被砍傷的調查人員
有位內勤同事在剛進公司時，也對「捉姦」的工作充滿好奇。某天，正好有件風險相對較低的案子要捉姦，負責的同事評估後，同意帶上期盼已久的她一同前去。
委託人小蕙年約40歲，丈夫的工作是保險業務員。兩人結婚近20年，住在周圍環山的社區大樓五樓，育有一子一女。看似幸福之家，卻在陳腐的時間中走了味。
我們追蹤到小蕙的丈夫固定會在上班日的中午，帶小三驅車回家發生關係。在有固定模式和充分掌握證據的前提下，我們和小蕙約好捉姦時間，徵得她同意，事先破壞門鏈，確保我們在她開門後的第一時間可以衝入屋內，當場捉獲兩人。
一如電視上演的：一群人衝進房間，一絲不掛的丈夫和小三在床上，充滿驚慌與錯愕。
那是平常小蕙和孩子們一起睡的房間。為什麼選這裡，而不是主臥室？我寧可想作是這個丈夫對太太最後的尊重，至少玷汙的不是兩人之間曾經相愛的那張床。
然而，當事人很難這麼想。雖然早已做足心理準備，但親眼見證愛人陌生、愛情粉碎的剎那，話語中極力掩蓋的顫抖，還是聽出了哽咽。小蕙喊著丈夫的名字，問他：「你怎麼可以在我和小孩睡覺的地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你們看到孩子的照片、我們的全家福，心裡都不會愧疚嗎？」
丈夫在驚恐中拉住棉被一角，遮住上一刻還傲如雄鷹、下一秒喪如爛蟲的下體，只是不斷徒勞地喊叫：「你們是誰？」一旁的小三則是一邊尖叫，一邊垂死掙扎般的亟欲遮去早已散落一地的臉面。
我還遇過被捉姦的時候，男方不自禁地發抖，女方卻坐在床邊面無表情地抽著菸，面對元配質問，冷冷地回嗆。許多時候，女人確實能比大部分的男人冷靜，但顯然不是在這個現場。
「你怎麼可以這樣……」小蕙在憤怒、不可思議和悲傷中拼出的零碎話語，一片片被絕望抽離。忽然又像想奮力為自己的愛情做最後反抗，或者要好好看清小三的模樣，想知道自己究竟輸在哪裡。「讓我看看你是多厲害、有多騷，可以這樣讓他為你神魂顛倒？你讓我看看！為什麼要破壞人家的家庭？！」
小蕙用盡全力尖叫著，試圖用力扯下小三的被子，扯下最後一塊遮羞布，扯下最後殘酷的真相，扯下宣告愛情終結的篇章，任由美好家庭碎了一地的玻璃扎在心上。
「你不要鬧了！你們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滾出我家！不然我劈死你們！」丈夫在此刻也像被激怒般，越發猛烈地質問我們是誰，光著身子驅趕，逕自衝進廚房，手持菜刀做出威脅。什麼鳥他都不管了，豁出去至少能為小三爭取一點穿衣時間。
面對這場面，我們司空見慣，但由於委託人沒有特別要求進一步的動作，因此我們只能先拿椅子抵擋連連攻擊而來的菜刀。即便如此，有兩名調查人員還是不幸被砍傷手。直到警察到場，手持鎮暴棍合力制止，才結束這場捉姦行動。
一離開那裡，第一次親見捉姦現場的同事開始大吐特吐。劍拔弩張的叫囂、撕心裂肺的哭喊……仇恨的磁場像一層密不透風的網，將在場的人覆蓋、綑綁，讓人喘不過氣，只能一口又一口地吸進滿滿的負能量。同事一路暈回公司，才明白這是一場真真正正的仗。我們絞盡腦汁地為客戶談判、出謀劃策，為的是將傷害降到最低。
而在捉姦之後呢？
我想起約莫十年前的案子，我們陪同委託人和哥哥至她丈夫與小三的華美租屋處捉姦，之後因對方拒絕談判，哥哥陪著委託人把女兒從奶奶家帶出來，先行回到我們辦公室。
三更半夜，3歲孩子的哭聲響徹整個空間。「我要找奶奶！我要找奶奶！」「你哭什麼？你爸爸有外遇你哭什麼？」委託人的哥哥激動地大罵。稚嫩孩童的哭喊，伴隨著大人焦躁地來回踱步、情緒轉移的語言暴力，像刻在白牆上的決絕血咒，一遍遍迴盪在濃濃的夜裡，任其腐朽、發臭。
委託人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來不及消化的衝擊抽乾她所有的力氣，她蒼白得發不出一聲遏阻，也舉不起雙手來擁抱這個曾經愛的結晶。小女孩的無助凝成我眼角的一滴水。至今，我仍可以清晰聽見她崩塌小世界裡發出的淒厲哭求。
踏入徵信業16年，無數的場面掀開過人間天堂和人間地獄。小女孩的衝擊仍時不時地竄進腦海。
捉姦，其實不是刺激、有趣的「反恐行動」
對於負責任的徵信業者來說，捉一次姦就像動一次「手術」，是以讓當事人獲取自己想要的生活為目的，而捉姦行動僅僅只是個過程。
除了事前的評估、鉅細靡遺地掌握現場的每個狀況之外，我們必須進入客戶的情緒，在了解雙方的立場後，馬上抽離自己的情緒來擬定對策；同時，也必須背負起這場手術的成敗，以及對於病人預後的關注責任。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客戶都沒有必要用捉姦去解決問題。
如果可以，我希望每個人都能用最平和的方式，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更和平地生活。
作者介紹｜謝智博
從事徵信業16年，眼前無數場面掀開過人間天堂與人間地獄，遇過太多執迷，深入見識到人性的多變。曾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賣雞排，但攤車被偷、求警無門，而循線捉賊未果的無助，推動他踏入徵信業。第一年還是徵信菜鳥時，因為看清業界黑幕而決定自己創業，成立了立達徵信社。他是現實的經營者，卻也是天真的夢想家，堅持的初衷是透過徵信專業幫忙無助的人。
10幾年來，他確實做到了。為女大學生尋母、協助老榮民跨海尋人，曾獲《自由時報》、《聯合報》、中天新聞等媒體報導。並且幫YouTuber團體「反骨男孩」成員孫生找到從未謀面的父親下落–那時才知父親已過世20多年，而他終於在骨灰罐的照片上，第一次見到父親。曾獲現代婦女基金會、基督教婦女會邀請進行家暴防治講座、《壹週刊》「坦白講」專欄訪談等，並在飛碟電台主持「徵信話大冒險」節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