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〇年代後期、六〇年代前期在家鄉混戲院時，看過若干特技團演出，約略知道大中華、木群、海家班，以及海明、海珠、李棠華等等「明星」，但一直沒特別注意張元貞，更不知道她與李世芳的關係。念大學時讀梨園掌故，頗為這位「小梅蘭芳」的遭遇惋惜，但也不會聯想他跟台灣有什麼牽連。
兩個月前偶然的機會，聽在台灣戲曲學院民俗技藝系任教的博士生育君說，她的特技研究對象中，有一位在該系專門教走鋼索的老師，是李世芳幼女，讓我嚇了一跳！
我當然不是唯一從育君處獲知此事的人，這個張元貞——李世芳傳播平台在二〇一四年發揮了最大的效果。當年戲曲學院舉辦一個國際戲曲研討會，育君與民俗技藝系主任曉蕾告訴與會的北京學者孫教授，於是，李世芳有孤女在台灣的消息，才被彼岸所知悉，二〇一五年元貞赴北京與闊別六十多年的母親、二姊見面時，中央電視台曾作了專題報導影片，而我依然後知後覺，毫無所悉。
悲劇要從一九四七年一月五日，丙戌年十二月十四日這一天開始，二十六歲的李世芳從上海搭機回北京，準備與家人過農曆年，也探望一直沒見過的幼女三春。然而，風雲莫測，天妒英才，李世芳搭乘的飛機竟在青島上空遇霧撞山失事，梨園一顆最璀璨的新星從此隕落，出生才八十天，仍在襁褓之中的三春頓時成為人海孤雛。
李世芳出身富連成，是當年「四小名旦」之首，排名第三的張君秋後來成為「張派」京劇藝術一代宗師，資質非凡的李世芳若未蒙此劫難，京劇之路必然大放異彩，也難怪他當年遇難，各界一片哀悼，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四大名旦，聯合義演，為遺孤勸募生活基金。
父親死亡那一年，母親帶長女改嫁，將二春、三春托付爺爺李子健和奶奶李翠芬撫養。爺爺係晉劇（山西中路梆子）著名花旦、刀馬旦，奶奶原習河北梆子，後來亦改唱山西梆子，其父經營珠寶業致富，原來姓常的爺爺入贅奶奶家後改姓李。李世芳死後一年半，爺爺因腦溢血過世，接連失兩根支柱，李家陷入愁雲慘霧之中。當時李子健有位徒弟李碧蘭，跟師傅家走得很近，常幫忙照顧三春，有一天「姑姑」帶著三春外出，不知何故，「姑姑」和三春就跟著內戰中潰敗的國民黨到了台灣，從此與北京的家人兩地隔絕，音訊全無。
三春來台灣變成元貞，隨當軍人的「姑爹」住過基隆、左營，「姑爹」人還好，但「姑姑」很苛薄，脾氣一來，拿起腳上的木屐，就往元貞丟。後來「姑姑」改嫁，新的「姑爹」也會虐待她，童年的元貞可說生活在恐懼之中，十歲那年，被「姑姑」以二千元的價格賣了，「買主」是正在南部戲院巡演的「大中華特技團」團主張起超，元貞從此跟著姓張，張氏夫婦也成為元貞口中的爸爸、媽媽。
張起超是以雜技著稱的河北吳橋人，跟結拜兄弟張晏明、張連起、張起發一起經營「大中華特技團」，這一團因而也被稱為「張家班」。元貞演出所得皆交給養父母，只能有零用錢，但將元貞「賣斷」的「姑姑」仍常來要錢，因為需索無度，元貞不堪其擾，便不再見她，元貞二十五歲與豪華酒店當總務的宜蘭人結婚時，「姑姑」仍聞風而至，在婚宴中鬧場，並登報指控元貞不孝。
一九五九年，張家班進入「海光康樂隊」第五隊，在各地營區勞軍。三年後張起超帶著元貞離開康樂隊，繼續在戲院演出。一九六五年，張家班進入日本人經營的「東方大馬戲團」，兩年間曾赴東南亞巡迴演出，而後，成為「木蘭花技術團」團主，並以「張氏高空特技團」及「木蘭花技術團」名義，在台北「第一」、「中央」、「豪華」、「中泰」、「金龍」、「台中」等酒店夜總會表演。
我對元貞特技生涯最感興趣的是她的「內台戲」經驗。一九五〇至六〇年代的「內台」表演在戲曲、新劇、歌舞之外，也包括特技。跟一般「內台」劇團一樣，特技團也在各地戲院巡迴演出，通常一個戲院演十天，日夜各一場，週日夜晚則常演二場，每場戲動輒三、四個小時，這是當年觀眾看戲的習慣。特技團、歌舞團單獨要做這麼長的表演並不容易，於是就會穿加其他項目。也因此元貞除了走鋼絲、單車、盤子、晃板、大武術……，還能表演歌舞，並擔任台語新劇的女主角。
年輕時代的元貞在當時的特技演員中，身材算高挑，容貌清秀，舞台上特別亮眼，拍過廣告，差一點就當了邵氏明星，只因為不想單獨一人赴港。與元貞面對面談話很有意思，她的外型猶然亮麗，回答問題簡潔乾脆，沒有長篇大論，許多答案都是「忘記了」、「想不起來了」，整個人很沈穩，又不失風趣。1981年（民國70年）國立復興劇藝實驗學校增設綜藝科，隔兩年，1983年元貞與「妹妹」燕燕、「弟弟」克仁來校擔任專任技藝教師，和前一年已先進校任教的三師叔張連起，共同挑起薪傳特技藝術的重責大任。
父親是「四小名旦」，元貞卻沒有這個「嗜好」，也不知李世芳這塊招牌有多大。造化的確弄人，如果一九四八年元貞未被帶到台灣，雖未必會成為京劇或其他戲曲（如山西梆子）演員，但至少不會走上特技的路，成為第二代本土特技演員。即使後來進夜總會表演或在學校任教，她的「木蘭花技術團」的招牌一直保留著：團長張元貞，團址則隨著元貞的家移動。
元貞的故事反映了兩岸的離亂，其特技人生亦屬台灣大眾劇場的重要環節。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