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頭並非家家有浴室,冬天生意特別好,尤其寒流來襲,湯屋裡擠滿了人,當時民風保守,在外無男女共浴的情形。大眾浴室是男人的天下,彼此吆喝比嗓門,沸沸揚揚;個人池雖說是給個人使用,但卻經常是一個母親帶著五六個孩子擠進去,接著傳來嘻笑哭鬧聲,一間比一間大聲,霧氣瀰漫中,把生活的氣息蒸騰到最高點。不只如此,浴室外間排隊閒聊等著洗澡的人,不時提高嗓門有意無意的暗示裡面的人洗太久了。誰說不是呢,泡著泡著,太舒服了,裡面的人有時竟睡著了,讓大家久等外還虛驚一場。
每天晚上打烊後,外婆就坐在小桌前數錢,這是她一天最愉快的時刻,數完錢她小心翼翼把鈔票用橡皮筋扎起來,收進貼身內衣的口袋裡,零錢就裝進小布袋綁好鎖在抽屜裡,一切就緒才起身走出店面拉上木板門,轉身踏上左側的樓梯,爬上二樓的住家休息,那時全家大小大致已上床。有一天,我翻來覆去,外婆進房時我還沒睡,她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與「神隱少女」中的湯婆婆一樣的珠寶箱,打開珠寶箱盡是金銀珠翠。外婆小聲的說:「這些都是你媽的,等你們姊妹十八歲都給你們。」撫著遺物,外婆沉浸在思念女兒的氛圍中,沉浸在痛失愛女的孤獨中。
與「神隱少女」中專門壓榨他人勞力,坐享其成的湯婆婆不同的是,每天一早,外婆總是這個家第一個起床的人,她先生火煮稀飯,做好早餐下樓,開始刷洗浴池,一天的勞動就這麼開始了。當時沒有長柄刷子,她總蹲在地上緊抓著棕刷,從大眾浴室的磨石子地刷起,一寸寸往大池子移去,刷完磨石子地,接著刷池外池內,每個角落都不放過,連置衣櫃的柱腳、小板凳的凳面都刷得乾乾淨淨。夏天,汗水從她的額頭不斷的淌下,身上的汗衫像浸過水一樣緊貼著背;冬天,被凍得裂開的指頭,綻出深紅的小嬰仔口。外婆一邊勞動一邊與前來幫傭洗衣的表姨婆話家常,有時大眾池的工作告一段落,外婆就順手抓起一旁的髒衣,幫著搓揉。有一次我問外婆,既然請表姨婆來洗衣服,為什麼還要幫她洗。外婆說:「表姨婆年紀大了,兒子不肖,請她來洗衣,是希望她可以多賺點錢生活。」表姨婆洗完衣離開前,外婆還會大包小包了塞些東西讓她帶走。通常刷完大眾池,外婆就轉戰個人池,同樣的程序來來回回六次,等她刷完六間個人池,顫顫起身,都只能彎著腰,這時的外婆一定先反手搥肩敲背,等腰桿直了,才昂首起步。 (相關報導: 古老的傳說,有趣的習俗:《有溫度的台灣史》選摘(1) | 更多文章 )
八點一到,長工阿傑來開店門時,外婆已把整間湯屋上下刷洗得一塵不染了。這時她才上樓吃早餐,稍事休息又忙著上市場採買,緊接著回來做中飯。鄰居都說外婆的媳婦個個命好不用做事,外婆聽了總笑著答:「媳婦也是別人家的女兒。」六歲那年夏天被帶回外婆家準備上小學,正巧二舅媽生第三胎。七月溽暑,屋外火炎炎暑氣逼人,外婆每天一早就捱在灶邊生火煮水殺雞。她一邊拔去雞脖子上的毛,一邊嘴裡念念有詞:「……不是我要殺你,只因你是雞,你要早死早超生,下輩子做人勿做雞………。」說完,她往雞脖子用力一割,端起一碗放在地上的白米,承接往下滴的雞血。為了安撫我認生的哭鬧情緒,這碗雞血糕往往進了我的肚子。二舅媽食量驚人,一天一隻雞,外加一副腰子,印象中她每天吃五餐,餐餐一大海碗麻油雞腰花外加一大碗飯,坐月子的這段期間,家裡整天飄著麻油雞的香味。她的房間在加蓋的三樓,外婆就這樣餐餐給她端上又端下的進補。一個月後,二舅媽像吹氣球似的圓滾滾變了個人,外婆喜孜孜,覺得二舅媽挺爭氣的,讓她掙足了臉,不像大舅媽,怎麼吃都胖不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