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飛機就「被消失」5年！台灣人揭中國獄中秘辛：重點不是關幾年，是要關到你意志崩潰…

「他關政治犯重點不是關幾年，是要關到意志崩潰，最重要的目的是要讓他意志崩潰、出獄後無法繼續做人權工作──一個人在監獄如果完全無法接觸外界訊息，我自己可能就會開始幻想，家人會不會不理我？社大會不會覺得把李明哲開除算了？你會開始有一堆想法，想說自己人生到底有沒有希望……」

2017年3月份，台灣人權工作者李明哲入境中國「被失蹤」、隨後被以「顛覆國家政權罪」起訴定罪、時隔5年才被釋放回到台灣──5年來，李明哲不只經歷酷刑等級之「指定地點限制住居」，遭關押後也曾在獄中被迫吃餿油製的食物、血汗工廠天天工作超過12小時，然而這些沒有擊潰李明哲，他回來了，也在7月底「人權星期三」講座道出第一手中國「獄政考察」深刻心得。

「我很討厭中國，相信很多人也是，但他就在你旁邊、這麼大這麼嚇人，你無法不了解他。」這是李明哲一開始協助中國政治犯與家屬、網路上與中國人談自由民主的動機，當時誰也想不到，後來的他會更深刻「了解」中國。

面對中國強權，究竟該如何對抗？即便經歷以讓人「意志崩潰」為目的的關押之路，李明哲依然大聲控訴中國政府之惡劣，關鍵就在長達5年的救援歷程、妻子李凈瑜堅持不卑躬屈膝的態度。談起這一切，李明哲最盼望的就是：「讓中國政府看到，你不能這樣欺負台灣人，也告訴中國政府『台灣人跟中國人的價值不一樣』，也讓台灣人看到，面對強勢者壓迫時該怎麼做。」

上廁所洗澡都有國安人員「隨侍在側」　中國「指定地點限制住居」成政治犯精神崩潰關鍵

一個普通的台灣人為何會被中國判「顛覆國家政權罪」，「李明哲事件」浮現的第一原因，或許就是李明哲因為關注中國人權、也長年協助中國人權運動者。李明哲坦白說自己討厭中國、相信不少人也討厭中國，但他也深知中國就在旁邊、威脅甚大、台灣人不能不了解， 2013–14年知悉中國民運人士與維權律師遭抓捕、家屬生計陷入困難也無法探視家人等各種悲劇後，他開始上中國的「微博」，也開始想：如果台灣要抵抗中國的壓力，我們能做什麼？

「關注中國人權是我們的武器、是一個切入點。」李明哲說。於是他分享台灣自由民主的經驗給中國朋友，再來就是捐助中國政治犯與其家屬。為迴避中國打壓，捐助政治犯沒有專門帳戶、而是在家屬有需求時由願意捐助的人一一匯到對方戶頭，「家屬無罪啊，我們捐給平民犯法了嗎？」

捐款給平民本來無罪，但隨著中國習近平上台，局勢越來越難以預測。2013年中國內部抓捕微博意見領袖、希望人民不要在網路上講些什麼，接著是2014年台灣三一八運動被中國認為「台灣社會第一次民間發起反對中國的運動」、隨後的香港「雨傘運動」、澳門超過7000民眾包圍立法會抗議退休特首崔士安「自肥條款」，中國政府顯然把台灣、香港、澳門局勢串起來看了，認定是台灣的民間團體影響香港與澳門。於是2015年中國又通過《國家安全法》、2016年通過境外NGO管理、網路安全管理法等，用意就在打壓公民社會。 （相關報導： 台灣人還不認識的「李明哲」：遭中國監獄逼吃餿食暴瘦30公斤，他卻堅持作為「人」最基本的一件事 ｜ 更多文章 ）

「我認為他抓我也是對台灣公民社會的警示、特別是2014年的公民運動，他希望緊縮中國公民運動的迴響……這是我出事後才回想的。」2017年3月份，李明哲自澳門入境中國打算拜訪一一拜訪捐助政治犯與家屬的夥伴，「網路當然可以講，但見到面比較好談」，這件事他歷年都在做，沒想到這次就被抓了。

「我猜我進去大概就被請『喝茶』喝個幾天吧，可能被關幾天就驅逐出境了──結果，我自己也誤判了。」2017年3月19日李明哲被捕，原本跟一位中國朋友約在珠海碰面，沒想到見不到人、電話打不通，朋友開始在網路上找人，接著聯繫到群組裡的台灣人、從臉書找到李凈瑜。這消息被中國網友報給《自由亞洲》電台後台灣《自由時報》又跟進報導，接著就一堆記者圍到李明哲任職的文山社大，這時還沒有任何人知道李明哲為何被抓。

3月24日，文山社大與人權團體召開記者會、希望中國公佈海關畫面，29日中國國務院台灣辦公室便正式公佈李明哲因涉嫌「危害國家安全」正在接受調查。回想這段，李明哲認為，人權團體的訴求確實有影響中國：「一般中國人失蹤大概5、6個月沒消息是常見的，但因為整個台灣社會有聲音出來、NGO提出呼籲，3月29日我的安危至少被證實了──當時我太太雖然很緊張，至少知道李明哲不是被強盜抓走了、心先安下來，再來講後面的事。」

家人知道李明哲在哪了，但李明哲尚未被正式逮捕，而是被中國的「指定地點限制住居」制度囚禁，這制度原先立意是保障人權，但在中國已被國安部門用來限制政治犯自由──因為還沒正式逮捕，政治犯無法請律師、家人見不到、甚至不讓政治犯看任何有文字的東西與電視，國安部門派兩個人緊緊監視著，包括上廁所、洗澡都隨時在旁邊。

「他除了審問我，剩的時間我完全沒事，白天我躺在床上睡不好、晚上也睡不著，但還是躺著……」李明哲道出的狀況，無疑是酷刑：

「他會讓你對時間完全沒概念，他把對外窗用黑布整個擋著封死，那兩個看守我們的人也被限制不能跟你講話，絕對不能告訴當事人說現在是幾點──他們可能有研究，當一個人對時間失去概念，這個人精神更容易崩潰，雖然我用他們給的紙筆記今天幾號，精神還是非常差……為何有些中國政治犯出獄精神萎靡或失常，可能都是因為『指定地點限制住居』太久、甚至到幾年，他沒有進入正式逮捕什麼都無法做，就只是每天被軟禁……」

妻子高調對抗中國、國際救援成保命關鍵：這樣我的心智才能被保存、不會失去對未來的希望…

中國的「指定地點限制住居」可長達數年、精神折磨生不如死，李明哲如今還能保有健康心智，最重要的或許正是「國際救援」之影響：「我認為因有國際救援開始，所以中國對我的處理『稍微符合一點他的法律』──這不是恩惠喔，只是符合他的法律，他原本就規定『指定地點限制住居』期限45天、有必要才延長……其實中國很多法律本來都制定得還可以，但都被開了個後門、為了『國家安全』就可以不照做，中國給我很多『恩惠』都只是依法行政而已。」

讓李明哲事件升格到國際救援的關鍵人物，正是與他心意相通、一樣走在人權路上的妻子李凈瑜。李凈瑜專研白色恐怖檔案多年、深深了解威權政府如何整肅政治犯，因此當李明哲被捕、一名神秘「密使」李俊敏來向李凈瑜表示可以幫忙救人、請她不要再對外發言時，李凈瑜斷然拒絕，把事情鬧大。 （相關報導： 台灣人還不認識的「李明哲」：遭中國監獄逼吃餿食暴瘦30公斤，他卻堅持作為「人」最基本的一件事 ｜ 更多文章 ）

「當時我太太想法很簡單，如果中國政府要用我的案子給台灣一個警告、而她屈服，她等於是加害者的共犯。」李明哲說。李凈瑜的強勢在當時也受到部份台灣人批評，質疑她是不是要選舉、怎麼可以不管自己先生死活、甚至《聯合報》主筆黃國樑痛罵她「人渣」，然而以結論來說，李凈瑜是對的。

「如果我們拒絕兩岸掮客的威脅，我們當然要自救，自救是希望台灣社會與國際社會聲援李明哲。」李明哲說，2017年5月16–19日，李凈瑜就與救援大隊一起前往美國求援，不只跟多個國際NGO交流、接受專訪、參加美國國會針對李明哲與3位中國七零九律師召開的聽證會，也到白宮與當時國家安全委員會亞太資深顧問暨總統特別助理博明、中國部主任布蕾、負責東南亞沿海國與東協的主任梅治會面，明確表達希望美國政府可以出面協助救援李明哲。

李凈瑜首訪美國行程剛結束，中國政府就在一周後宣佈李明哲結束漫長的「指定地點限制住居」、正式進入逮捕：「進入看守所，最起碼我的人會恢復正常，那邊至少一天3個時段可以看電視、有對外窗看得到陽光，會開始覺得自己回歸正常的生活，我的精神狀況也稍微開始恢復了……」2017年6月13日美國國會及行政當局中國委員會（CECC）將李明哲列入政治犯名單、以協助救援後，李明哲也在7月份結束獨囚生活，精神狀態更穩定。

國際救援之力集結的高峰，或許就是9月11日中國宣佈對李明哲進行「公開審判」，長期關注中國人權的李明哲知道：「習近平上台以『顛覆國家政權』抓這麼多人，裡頭沒一個案子公開審判，只有我。」這場審判別具意義。

公開審判的最大意義，在於確立李明哲的「身份」。當李明哲被捕時，有人說他是嫖娼才被抓、也有人說他是民進黨政府的間諜，李明哲也確實不斷被國安人員質問「你在台灣政府拿了誰的錢」，顯然想往間諜罪發展──「如果我當間諜還嫖娼，我今天坐這邊講話也沒人理我了吧？後半生堪慮啊。」

李明哲說，公開審判最大的幫助就是讓他不被栽贓成間諜、傷害到台灣，也保全其名節；在國際壓力下，李明哲捐助無辜政治犯家屬一事，中國政府當然也不敢拿來當「罪證」。於是中國政府所謂的「顛覆國家罪證」，就只剩李明哲在網路社群跟中國人談自由民主的對話而已。

儘管李明哲知道公開審判是一場戲、官派律師也只是被派來演戲的角色，他看見，連配合演戲的律師都看不下去：「檢察官會提很多證據證明李明哲有罪，律師會說你這證據有問題、要補正程序喔，他還說一句話挑戰檢察人員的觀點，問，你們怎麼可以把網路聊天群當個『正式組織』？」

公開審判最重大的意義，是李明哲終於與家人見面了──歷來中國政府時常拒絕政治犯與家屬碰面，目的就是要讓政治犯精神崩潰、出獄後完全無法繼續做人權工作，「一個人在監獄如果完全無法接觸外界訊息，我自己可能就會開始幻想家人不理我、社大會不會覺得把我開除算了，你會開始有一堆想法，想說自己人生到底有沒有希望……」 （相關報導： 台灣人還不認識的「李明哲」：遭中國監獄逼吃餿食暴瘦30公斤，他卻堅持作為「人」最基本的一件事 ｜ 更多文章 ）

直到與李明哲在法庭交談前的最後一刻，李凈瑜都不敢鬆懈，她在手臂刺了大大的兩排刺青「李明哲，我以你為榮」，就是避免當場被拖走無法跟丈夫說到話，最壞的狀況兩手一開就能傳達心意：「李凈瑜知道她來看我最重要的事，是要讓李明哲知道外界很多人關心我，這樣我的心智才能被保存、不會失去對未來的希望……」就這樣，李明哲在公開審判被判刑5年，但也因這場審判，他開始有信心面對長達5年的牢獄生活。

李明哲看「李明哲事件」最關鍵影響：讓中國政府看到，你不能這樣欺負台灣人

公開審判後，李明哲在2017年11月被送入湖南省赤山監獄，但國際救援並未就此停止。2018年1月19日，歐洲議會在總部法國史特拉斯堡召開全會，表決通過李明哲及中國維權人士吳淦、謝陽、西藏扎西文色等人權問題的緊急決議案，2月4日，李凈瑜與台灣NGO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台灣人權促進會再度受邀至聯合國報告李明哲處境，3月26日，李凈瑜第一次獲准到中國給李明哲探監，更改變了李明哲獄中處境。

「我的待遇不足以說明中國政治犯的待遇，我的狀況比他們『好』太多──這個『好』不是優惠，他給我所有待遇都是依法行政、只是對其他中國人不保障而已。」李明哲說。

最基本的改變是工時。在中國監獄服刑必須工作，監獄法規範每周工作5日、其餘是休息日與教育日各一，但李明哲所在的赤山監獄從未遵守過，不只沒有休息日，連教育日都會用來加班，一天工時超過12小時是血汗常態：「早7晚6還算好，有時會晚到8、9點，你一大早去只有中間早上下午各15分休息、中午20分吃飯……」李明哲說，中國每監獄規範不同，其實與各省預算有關，湖南省政府長期經費赤字，就壓榨犯人賣命賺經費。

李明哲不只血汗勞動，一到監獄裡個人衣物都被丟光、他人生第一次碰到下雪就是在衣物單薄的情況下，監獄伙食甚至是用餿油做的，雖然可以自行購買其他食物，他曾在移監過程儲值卡被停、恢復流程要等一個多月，那是最慘的一段時間，他甚至一度暴瘦30公斤──隨著這些消息被李凈瑜帶出、被台灣被世界知道，狀況開始變了。

血汗勞動的消息傳出後，李明哲所在的監區「休息日」長回來了。赤山監獄不是每個監區都有休息日、其他犯人當然會不滿，「如果大家都不公平就算了，為什麼你有、我沒有？所以當時整個監獄可用民情激憤來形容……」其他監區的犯人開始透過各種管道來問原因，監獄警察也很怕民情激憤，只好回答，是因為李明哲的太太在外面鬧事、鬧有點大，犯人們知道是因為李明哲才能得到應有的休息日，也開始好奇李明哲、願意跟他說話，李明哲在獄中跟犯人談人權，心裡更加踏實。

李明哲服刑5年間，台灣發起寫信給李明哲活動，這是李明哲在監獄裡唯一拜託妻子向台灣社會呼籲的。很多人說寫信沒用、寄了也不會收到，李明哲坦白說還真的收不到，但這信本來就不是寫給政治犯看的，是給獄方看。

李明哲以人權工作經驗深知，中國政府時常渲染政治犯多麼十惡不赦、獄警也可能因此對政治犯有過激行為，但當外界寄了信、獄方審察看到信，就會知道外界有很多人關心這位政治犯，不能亂來：「而且你寫的每句話都可能改變一個人，內容獄方都會看啊！我坐牢時監獄長曾找我講過，你老婆發瘋嗎？從台灣寄給你的信已經堆這麼高了！這表示寫信真的有效果，不要認為寫信沒效。」

回首5年歷程，李明哲認為，中國之所以抓捕他就是為了打壓台灣主權、恐嚇台灣人，因此救援重點從來不是把李明哲救回來就好，是要在過程展現台灣人重視人權價值、是民主政權與專制政權的對抗，李凈瑜的強勢也來自這裡──

「你對抗一個綁匪就是要羞辱他，告訴他『我不受你威脅』……如果李凈瑜不挺住，她大可屈服，我想我老公，誰能講話？頭一低，李明哲可能一兩年就回來了──但她屈服下去，只會告訴中國政府這有效，就會軟土深崛，抓一個李明哲不夠繼續抓、覺得台灣有問題就抓、看哪個倒楣鬼去中國就抓，這樣中國就會看見台灣人這麼好嚇，繼續嚇下去。」

儘管李明哲坐滿5年牢才回台灣、所謂「救援」看似很慢看似失敗，李明哲感觸最深的是，5年後他並沒有被中國折磨到精神崩潰萎靡喪志、不去社大工作還放棄人權工作，而是繼續跟台灣人權團體見面、到處講中國政府的惡劣，這救援顯然是成功的──李明哲事件不只讓中國政府知道不能隨意欺負台灣人，也讓台灣人看見，面對強勢者該怎麼做。 （相關報導： 台灣人還不認識的「李明哲」：遭中國監獄逼吃餿食暴瘦30公斤，他卻堅持作為「人」最基本的一件事 ｜ 更多文章 ）

「我們堅持的是對人權價值的一種信念，不管明哲做了什麼，中國政府不能這樣明目張膽地把一個人失蹤。」李明哲救援大隊成員之一、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執行長黃怡碧最後如此說。而什麼是台灣人的價值，這一回，李明哲與他身邊的人們都展現給中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