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祥觀點：暗渡陳倉的「台獨」vs.杯弓蛇影的「台獨」

「台獨」究竟為何？各方所敘述與認知的意涵與形式歧異很大，所涵攝的政治光譜很廣。最近大陸事務委員會主任委員邱太三步子跨很大，尺度放很寬。他有關「台獨」和「相互承認主權」的說法引起對岸強烈抨擊，再度引燃「台獨」為何的爭議。兩岸爭論已經夠激烈了，隔著太平洋的美國前國務卿龐畢歐也來參一腳，主張美國應承認台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美國官方如果真的外交上正式承認台灣，固然滿足了台灣一般民眾的期待，但是否反而帶給台灣傷害？何謂「台獨」？主權脫中是基本型態，各方看法沒有根本差異，但台灣主權脫中的細節，觀點卻大不相同，各自基於不同政治動機而猛在細節上琢磨，盡在作有利於己意貫徹的詮釋。這個詭異的情況讓人臆想，所謂「魔鬼藏在細節裡」的話要反過來說，「細節藏在魔鬼裡」才能直搗問題要害，透察各方揭示的形形色色「台獨」究竟有何圖謀。台灣的「脫中」意向由來已久，於今尤烈，但多感知中國當局絕不允准，不惜武力制止，所以公然主張「台灣共和國」的易名獨立者寡，存此心意者多在變裝術、異容術和包裝術上下功夫。由於議者知悉當前中國的民族主義及愛國主義持續膨脹，對於「武統」必要性和正當性的理據正不斷增強中，而且喊打喊殺的鷹派越來越多，話語越來越張狂，連什麼「留島不留人」的狠話都說出口。中國大陸在封閉的認知體系操作下，要解放軍武統台灣，有所謂「國家完全統一」及「民族偉大復興」等漂亮的口實。近年又出現「台獨政黨執政」與「美國遏制中國」的共伴效應，眼見蔡英文政府既無中國人認同，又公開否認九二共識，倡議「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因而認為兩岸走向「兩族兩國」已經不是一種想像，不再是萌芽狀態，而是活脫脫進入著手實施階段。由於存著「台獨為現在進行式」的認定，所以大陸官民沒有兩樣，對於台灣走向問題的評量越來越杯弓蛇影，台灣的政府、政黨、團體、個人只要不完全認同一國兩制統一框架下的主張和行動，一蓋認定為「台獨」。「杯弓蛇影」式的認事方式將台獨的定義不斷縮緊，所幾乎把台灣的非統派一網打盡，而且盡在細節處捕捉台獨的身影，凡有跡可循者一蓋視為「台獨」，寧可把網子張得最大而冤殺，也不要縱放任何可疑人士。這固然是「料敵從嚴」的處事與應對之道，但這種嚴苛的認定方式正增強陸方必須盡快下手的緊迫感，也增進他們不惜武統台灣的正當性。「台獨」是北京對台灣劃下的紅線，明白要求在主張上不可逾越，行徑上不得踩線。由於防範日益趨嚴，所以對「台獨」定義日益縮緊，幾乎把必然存在也事實存在的模糊空間給抹平了。二○○五年，中共制定實施「反分裂國家法」，畫出所謂的對台動武「三紅線」，其中的兩點，包括「台獨」分裂勢力以任何名義、任何方式造成台灣從中國分裂出去的事實，中共得採取「非和平方式及其他必要措施」捍衛主權和領土的完整，這可視為中共對「台獨」定義的基本立場。然而，這些只是原則性的規範，存有廣大的模糊空間，而且在「對事不對人」抑或「對人不對事」之間，越來越往因人而異的認定方式移動，對藍營人士的認同較寬鬆，對綠營則是嚴格從「非統即獨」的稜鏡檢視。陸方如此擴大解釋空間與打擊對象，當然與執政的民進黨處心積慮往台獨方向走有密切關係。於是乎，近年蔡政府切香腸式的「去中國化」的教育，按照一邊一國或一中一台方式詮釋的兩岸關係型態，甚至台灣是主權獨立國家的說法，都被陸方定性為台獨行徑。有關「台獨」新詞隨而越創越多，像是「柔性台獨」、「曲線台獨」「文化台獨」、「倚美謀獨」、「以疫謀獨」等一應俱全，簡直到了動輒得「獨」的地步。站在中共立場，「台獨」定義從最鮮明的宣布法理台獨到各種「去中國化」的政治宣傳與政策作為，都是台獨的外顯行為，甚至期望「增加台灣國際能見度」，都可視為某種程度的「台獨」。大陸的對台鷹派眼中，台灣幾已「滿城盡帶台獨甲」，非除之而後快，嘴臉之兇狠宛若魔鬼纏身。中共官方雖仍保持克制，但也對台施加更大的外交與軍事壓力，使得兩岸對立更為尖銳，也激出更多廣義的「台獨」認同者。台灣即使是不排斥統一的人也認為，北京當局如果把台灣爭取適度的國際活動空間、堅持維護自由民主的生活方式以及堅持中華民國主權存在的客觀事實等具有台灣主體性意涵的言行一律視為「台獨」，而且加以打擊，則恐離心靈合一式的兩岸和平發展與統一前景越來越遠。相對的，民進黨政要為了遂行台獨心願而採取的易容與包裝越來越明目張膽，陸委會主委邱太三先表示，「維護中華民國主權不算台獨」，而是兩岸協商較好的條件。這話站在中華民國憲法立場看，當然法理依據堅實，但大陸國台辦聞言不悅，駁斥他夾帶「兩國論私貨」。國台辦的反應，顯示中共對蔡政府極不信任，對「台獨」的忌憚已到杯弓蛇影地步。邱太三後來進一步倡議，兩岸應「互相承認主權」，在陸方看來，這個立場的表達已坐實了國台辦的「兩國論私貨」指控。即使在台灣的非獨派看來，說他「夾帶私貨」其實也不算栽贓。邱三太步子跨那麼大，是不是認為背後有美國撐腰，所以「蝦米都不驚」？近年在美中戰略對抗加劇之後，兩岸關係顯已陷入互動日益惡化的螺旋困境中。美國的「一中政策」趨於空殼化，民進黨借中華民國之殼上市「台獨」則越來越實體化，促使中共當局加大力度堅壁清野。顯而易見，美中台三個主體正在共同推升台海的緊張情勢與台灣的政治風險。一句邱太三的說法，蔡政府似已跨過「台獨體系」，趨向於用「中華民國體系」經營兩岸關係。然而，由於動機不純，所以斧鑿痕畢現，尤其蔡總統建構的「中華民國台灣」論述，儼然是中華民國始於一九四九年，現在只有七十二歲。這個論述將歷史與法統硬生生切斷，刻意使中華民國及台灣與中國大陸全然無關，更與中華人民共和互不隸屬。這樣的新國家論述適足以跟民進黨《台灣前途決議文》呼應，完全切割了兩岸之間的連結，所以顯然是兩國論的變形。明乎此，就明瞭邱太三「維護中華民國主權不算台獨」之說，何以被中共認為是夾帶「私貨」；換句話說，就是「台獨」的易容與包裝。邱太三的建言顯然違背中華民國憲法與兩岸關係條例。憲法與兩岸條例是以「一國兩區」定位兩岸關係，法理上不可能存在兩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其意圖無非是在法理上向兩國論推進。這已經不是暗渡陳倉而是明目張膽了。中共自然將其視為「行謀獨之實」，踩踏了中共劃定的紅線，顯露處心積慮要以中華民國掩護其「台獨」的路徑。北京對台灣趨獨的疑懼越重，越要對台灣採取更嚴厲的壓制手段；民進黨政府則運用各種技巧與說詞追求終極政治目標，不斷將實質「台獨」暗渡甚至明渡，致使中共更要築高牆方法防堵台灣脫逸。北京越是收緊台灣確保主權獨立地位的空間，越是激發民眾的反抗意志。於是乎，相互之間惡意螺旋不斷上升，終將使對撞不可避免。兩岸的死結越來越難解，美國著實發揮了推波助瀾作用，尤其是美中爭戰與兩岸對立兩者相加相乘，更助長了兩岸對立尖銳化的驅動力。美國既然要護台就不要害台，像龐畢歐這種不斷發出極端言論的美國人士，根本是台灣的損友而非益友，他們只會將台灣進一步推向火坑。在這個趨向兵凶戰危的趨勢中，兩岸為求避戰，最重要的是將兩岸矛盾控制在內部矛盾的範疇中，勿讓其成為強權鬥爭的核心衝突點。另一方面則要相互保留最低限度的善意，台灣莫再為了掙脫一中框架而激化對岸危機意識，陸方則要保持寬容態度，勿將不同主張者一蓋視為「台獨」，放到一鍋煮；否則，任何有別於一國兩制統一模式的言論都被視為「台獨」同路人，難道不會將驅使不同主張者跟著上梁山嗎？ （相關報導： 夏學理觀點：「淚水願力」，還能不能護祐台灣？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中央通訊社董事長，前中選會委員。本文原刊《美麗島電子報》，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