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是個適合漫遊的城市，這是我第四次到訪，距上一次已有十五年之遙，她的舒緩閒適依如期盼的安頓了我困頓疲乏的身心。
前三次來還年輕，春櫻夏綠的京都是如此繽紛，喧騰的令人目不暇給。所有商品，尤其是富有民俗古風的擺飾，更是叫人愛不釋手。和紙、京扇、絲巾、小錢包，精緻得像藝術品誘人珍藏，那朴拙的陶、雅致的瓷更是讓我裹上衣物塞滿了行李箱。連醃漬的醬菜、美得像粉彩的金平糖，也兜了滿懷回來。年輕的心是無法饜足的，那時的京都滿足了我如貓族般瞵瞵雙眼，恨不能生吞活剝把眼前所有獵物全給帶回窩來。
年長後，購物已不在旅行的清單中，連吃也隨意。這次唯一鎖定的是「都路里」的冰品，那夏季限定的刨冰好大一盤，有金時紅豆、團子、蒟蒻，淋上抹茶汁，像聖誕樹一般熱鬧。頂尖的伯利恒之星則是螺旋狀的抹茶霜淇淋，那甜潤的滋味讓每一杓每一口都是頂尖的享受。但既然是夏季限定，隆冬走訪自然是無法再續前緣，狠了心點了客最貴的百匯聖代，唉！是期望過高失落愈大嗎？總之，是一整個的幻滅，我努力將這次記憶抹除，也努力的把那年初夏如天堂般的饗宴，永遠在脣齒間留香。
反而是不抱任何期望的「彌生軒」令人驚豔。行前便已打探了位在投宿旅館樓下的這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連鎖餐館，便宜又大碗。第一天放下行李後，便來此報到。它的套餐約莫都在三十至五十元人民幣之間（在日本是非常庶民的消費），早餐還更便宜。最重要的是所附的越光米飯及醬菜是無限供應，那越光米光潤彈牙，是我此生吃過最好吃的白米飯，光是配著桌上隨取的紫蘇脆酸菜，便可吃下兩大碗（他們的碗真大，一碗抵我們家用飯碗兩倍大）。套餐必有的味噌湯也濃郁好滋味，主食或烤魚或炸雞炸豬排，也都很到味。至此每天晨起便來此報到，吃飽喝足便可展開一日行，中午攜個麵包帶兩個蘋果便可撐到晚上，這可省得在觀光景點被敲竹槓。
這「彌生軒」的老闆聽說孩提時，窮到飯都吃不著，因此發下弘願，將來有能力了，要讓所有人都吃得起白米飯，且吃得飽飽飽。我便在一日清晨來此用餐時，看到一位三十來歲男子，點了客最便宜的納豆定食（二十人民幣），配著豆腐、海苔、納豆、味噌湯連吃了三碗飯，去蹲了久久的廁所，回來又用生雞蛋拌醬油再吞下一碗飯。至於後來是否用無限供應的醬菜繼續努力加餐飯，無法看完全程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以我這大胃王衡量，他約莫是把一天的飯量都吃足了，這越發讓我覺得「彌生軒」佈施放糧的意圖甚過營利。
日幣近來大幅貶值，讓周邊國家蜂擁而至，我出門前結匯，竟還遇到日幣缺貨的狀況。在京都時不時也會遇到來自彼岸及香港、韓國的旅行團，在觀光客必游的清水寺二年阪三年阪商店街繞一圈。京腔、粵語、韓國話盈盈於耳，再加上金髮碧眼的歐美遊客，儼然來到了聯合國。最令人發噱的是各路人馬都熱衷於變身成歌妓、舞妓，有的不耐木屐行走，上著變裝和服，腳底卻蹬了個短筒靴，那感覺約莫就像旗袍配雨鞋吧！
在京都最感覺到華語遊客眾多，是到大一點的商家正打算以英語溝通時，馬上就會跳出一名服務生，以標準北京話親切的告訴你：「說中國話可以的。」語言能力不怎麼樣的日本人，為了做生意很知道該請個留學生到店裡打工，這也可窺知華語人口的購買力有多強。據我觀察其中又以彼岸同胞居翹首，光是在最後離境機場免稅店，購買電鍋、電熱水瓶的區域便擠滿了人，也有華語解說員在一旁服務。結帳櫃檯更是大排長龍，籃裡放的糖果紀念品也是論打計算的。這樣的消費熱情，即便回到年輕時代，也是我望塵莫及的。
也難怪二姐曾在日本最夯的藥妝店裡，看到一男子對著他買紅了眼的妻子哀求道：「走吧！別買了，就算我求你，別再買了唄！你瞧我甚麼時候求過你？就聽我這回吧！求求你別再買了唄！……」據說這像答錄機般的哀求，完全無礙這做妻子的繼續血拼，唉！來到這把資本社會商業活動發揮到極致的國家，要想收手也難呀！
我真的蠻慶倖自己已經過了瘋狂購物的年紀，目前旅行於我就只是放空、無目的的漫遊。只要避開人潮湧動如清水寺的景點（如不是為了去找生鐵風鈴也不會擠到像聯合國似的人堆裡），去哪兒都好。寒冬中的京都是有很多地方可遊走的，冷寂的鴨川河畔、覆雪的大原三千院、蕭瑟的宇治上神社。連那春櫻盛放摩肩接踵的哲學之道，冷冬的周休時刻亦是杳無人煙，這不才是最適合沉思冥想之境？
在京都的八天中，每天約莫都走了五六公里。沒有既定行程要趕，所以走得很慢。走累了便找個角落坐著看人看貓看烏鴉，渴了餓了便啃啃隨身攜帶的富士蘋果，若還餓，便想想「彌生軒」熱騰騰會發亮的越光米，是要點烤鯖魚配白飯（套餐二十八人民幣），還是來客唐揚雞（炸雞塊）補充熱量。目前這樣的旅行於我是最愜意的。
＊作者為知名作家。（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陳小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