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在奔赴愛國主義的道路上成為失敗者

2021-11-2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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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參加校際戲劇比賽,演出話劇《白茶》(中坐者) (李怡提供)

1952年參加校際戲劇比賽,演出話劇《白茶》(中坐者) (李怡提供)

我的高考落第,對我青少年人生是一大打擊。但從考上的同學的後來遭遇來看,我的不幸卻原來是人生的大幸。

失敗者回憶錄33:中學的青蔥歲月

帶著朦朧的「社會主義救中國」的理想,14歲進入愛國學校香島中學,在嶄新的學習環境下,四年內向著中共化的政治思想一路狂奔。從一個普通同學,快速「進步」成為學生領袖,班常務(即班長),學校話劇組主要演員,1954年畢業時作為畢業生代表在講台上致辭。說是學校的「風頭躉」(老派粵語,可理解為:風雲人物)也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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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學校的老師大部分都負有對學生進行「思想教育」的使命。在上課期間,班主任可以課前約其中一個學生到教員休息室詳談整整一節課,正在上課的老師和同學也習以為常。班主任在同某同學單對單談話中,會親切地詢問某學生的家庭環境,除了同學之外有什麼朋友,正在讀什麼課外書,在交談中討論祖國、社會主義政治思想、將來往中國升學等等問題。班主任也會在整個學期中,在學生上課的時候到每一個同學家中探訪家長。除了與家長交流子女的問題之外,相信還會乘機了解學生的家庭政治傾向。

同學中也有一些潛伏的共青團員,他們負有政治責任,去「幫助」思想落後或他們要在政治上培養的同學。其中有的同學曾經一度輟學,然後又回來繼續學業,他們不講去了哪裡,但其後知道是去了左派工會工作。梁麗儀在我升高二那年入學,她哥哥高我一班,我當時已經是學生領袖,她哥哥要我好好「幫助」妹妹,因為妹妹從奴化教育的英文書院轉過來。麗儀多年後告訴我說,其實她很不願意來這樣的學校,但她父親是中共地下黨員,哥哥是共青團員,他們不容許她繼續留在英文書院。她入校的那一年,她哥哥就輟學去了當左派工會的幹事,一生都做著工會的低薪和沒有向上流動機會的工作,直到退休。

我在培正時學習成績很差,進香島後在新環境下,有了進步要求,鞭策自己努力,成績也飛躍成為名列前茅。我還大量閱讀課外書,尤其讀了許多進步的中國文學作品。16歲生日,父親送了我一套20本的《魯迅全集》,我開始閱讀魯迅的小說、雜文。我的中國語文成績突出,也有口才。

那時候香島的老師來源,主要是1949年前在廣州的中山大學、嶺南大學讀書的左派青年,他們大都真正懷著社會主義、愛國主義理想,在做學生的思想工作時,我認為他們是真心相信的。

有幾個同學,主動與我接近,不斷在談話中對我作思想啟蒙,提出一些問題讓我思考,也告訴我一些有關蘇聯和新中國的實況。我醉心於這類我當時認為有深度的談話,也感覺到他們的身份不尋常,應該是與中共組織有關連。出於對中共領導革命的崇敬,我也想靠近「組織」,因此在他們的影響下積極地聯繫同學,也在對其他「落後」的同學做思想工作,並迅速上升為觸目的學生領袖。

總的來說,左派學校的政治氣氛很濃,學校教育的主要功能就是思想教育。

從高一開始,我就被吸收到學校的話劇組,演出話劇。那時領導話劇組也是歷次演出的導演,是畢業於耶魯大學戲劇系的張躡峰老師。他循循善誘的指導,是我對戲劇的啟蒙。

1954年中學畢業,我被提名做畢業生代表致辭。有人告訴我,在幾個班主任和老師討論人選時,有老師提到,代表人選不僅要有口才,更重要是背景純正。他認為應該選政治背景更為可靠的人選,也就是應該是共青團員。不過,我終於還是被選上了。我寫了講詞,但被老師大幅修改。站上講台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在演戲。

1954年畢業典禮上(右二)(李怡提供)
1954年畢業典禮上(右二)(李怡提供)

中學畢業後,絕大部分同學都一起到廣州參加全國高考。到了廣州,一個平常不起眼的同學,被當局定為我們的領袖,一切活動都由他帶領我們參加。我這個在香港同學中算是有威望的學生領袖,靠邊站了。這時候,有組織背景才被器重,這一點同學們都看到。

那時中國的大專院校剛起步,招收香港學生還是新事。我的成績好,在學校的政治表現突出,我原以為我考取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但讓我非常意外的,是我居然不被錄取。我一直以為因我在考試前病了一場,影響考試成績。是成績使然。許多年以後,一位也是成績很好但也沒有錄取的老同學跟我聯繫時說,他相信是他在香島的檔案不佳,是政治落後分子,所以沒有錄取。我於是想到,我可能也是類似情況。表面上,我政治上很進步,但家境較富裕,不屬於中共所信賴的社會下層家庭。而我父親,雖然也是左派影圈中人,但實際上卻因為他在淪陷區及戰後的社會聯繫複雜,而在中共的檔案上有被懷疑的「污點」。這事情終於在幾年後被證實了。

我的高考落第,對我青少年人生是一大打擊。但從考上的同學的後來遭遇來看,我的不幸卻原來是人生的大幸。那位在高考時被中共當局信任的共青團員同學,在考進大學後,於1957年被打成右派,過了極其不幸的一生。(文章發佈於2021年7月9日)

失敗者回憶錄34: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有時候,我會早上去公共球場,同不相識的人打籃球,下午從尖沙咀住家走路到油麻地的中華書局,找些書站著看大半天,再走路回家。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人生的禍與福、幸與不幸,往往受社會環境變遷的支配,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掌控的。我18歲參加中國高考的落第,從結果來看,可能是大幸,但在當時來說,卻無疑是天塌一樣的不幸。

一年前還在中學畢業班,我與同學們一起幻想著、探討著我們未充滿期待的日子,充滿期待,在祖國的大學長知識,然後為建設祖國在各個角落各個行業貢獻力量,我們幻想在大西北尋找礦苗,在科學部門做研究,在窮鄉僻壤做老師,過著既不是「碌碌無為」也不是「虛度年華」的一生。而這一切,都因高考落第而一盆冷水澆下來。活躍的,忙碌的,總是在同學注目的焦點中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冷清。在香島中學四年,向著社會主義、愛國主義的理想一路狂奔,到這時候發現似乎被理想拋棄。第一次成為人生的失敗者。這種精神上和出路上的落差,對一個18歲的青年的打擊,真是很大。

在參加高考的過程中,我領悟到自己原來在政治上不是那麼被信任。我曾經認為可以依賴的學校當局,在我接到落取通知書後,並沒有給予我對出路的意見或支援。幾個月後,部分落取的同學,被安排去廣州入讀補習學校,準備來年再考。我沒有得到安排。我整日閒置家中,成為畢業即失業的青年。我去找畢業班的班主任,他說會替我留意有什麼工作可做。但拖了好幾個月都沒有著落。

那時候,我父母親已經離婚多年,媽媽在日本另有家庭,我姐姐在1950年就回到廣州讀中學,1952年考上瀋陽的東北工學院,正在那裡讀書,我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在上海依附他們的母親。從1951年開始,我就跟著爸爸過日子。1953年爸爸另娶。我原先在父親眼裡,是一個極為上進和讓他驕傲的孩子,自落第留在家中就成了沒有出息的多餘的人。我沒有錢花又不敢跟父親要。一個人在家中等吃飯等睡覺。感到前路茫茫。

有時候,我會早上去公共球場,同不相識的人打籃球,下午從尖沙咀住家走路到油麻地的中華書局,找些書站著看大半天,再走路回家。

那時在香港找工作不易,尤其是我們左派中文中學的畢業生,更難找事。另一方面,我仍然抱著愛國主義的理想,想要憑學校的介紹參加「愛國陣營」的工作,所以一直等待。眼看有些沒有去高考的同學,被安排留在學校任教師或職員,有的被介紹去了左派國資機構,而我仍然在等待。經過一兩個月後,我決心把個人前途問題放一邊,收拾心情去閱讀文學作品和文藝理論著作,也每天寫閱讀和生活札記。

投閒置散約半年,在廣州讀大學的同學回香港過寒假。那一天,畢業後沒有怎麼聯繫的梁麗儀,從火車站下車沒有回家,就到我家來探訪。她問我這半年怎麼過?對未來有什麼打算?以前在學校時是我關切她的「進步」,現在換了她關注我的前途。我們談了一個下午,我送她回家。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在她這段寒假期間,有多次會面。她回廣州後,我們開始了通信。

1954年梁麗儀。(李怡提供)
1954年梁麗儀。(李怡提供)

1955年2月,班主任通知我,持一封介紹信去《文匯報》找一個叫廖源的人,他會安排我工作。跟我同去的,是班中一個普通同學,不是我那樣的活躍分子。廖源不是安排我們在《文匯報》工作,而是介紹到一家華僑資本的書店——上海書局。我後來猜想,根據中共對我父親檔案的研判,我在政治背景上是不配進入中共官營機構工作的。上海書局的總公司在新加坡,香港是分局,政治上屬於中共在香港的團結對象。

1956年20歲,開始向左派報紙投稿。(李怡提供)
1955年在上海書局編輯部辦公室。(李怡提供)

我進入上海書局的月薪是100港元,公司供食宿。開始在發行部工作,幾個月後,調到位於灣仔一座舊樓四樓的編輯部,任資料搜集和校對。廖源家住三樓,他和家人常到編輯部借打電話。一年後,他陪同紅線女、馬師曾訪北京,馬紅其後回國服務,廖也就被指派到左派電影界當領導,改名廖一原。成為一時影圈名人。

據後來了解,廖源是中共黨員,被派往領導中共外圍的民盟(中國民主同盟),而上海書局的負責人,也是香港民盟的成員,間接受中共領導。上海書局,不是中共資本的黨產機構,只屬中共的外圍。

不太被信任,進不了正式的國資機構,但反而使我有了自由成長的空間。在上海書局編輯部,我開始了人生的新階段。(文章發佈於2021年7月12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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