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南進攝影家枯木逢春

2017-11-0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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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訝異,老友林柏樑落葉歸根,回到南部後,個性變得燦爛開朗,更展現大師風範、成為南部藝術圈的老大,得到桀傲不遜藝術家的尊敬。圖為林柏樑拍攝紀錄片。(取自楊堤柳臉書)

作者訝異,老友林柏樑落葉歸根,回到南部後,個性變得燦爛開朗,更展現大師風範、成為南部藝術圈的老大,得到桀傲不遜藝術家的尊敬。圖為林柏樑拍攝紀錄片。(取自楊堤柳臉書)

三年前偶然中,看到一位朋友在臉書的po文提到了「林柏樑」,比對名字,臉書帳號只看到「楊堤柳」三個字,心裡不禁一陣竊笑:柏樑怎麼愈老愈文藝腔?我們已好多年沒見面了,他變化這麼大?我留話問他,立即有回音,柏樑解釋說:因為要上網,又懶得申請帳號,就共用女友楊堤柳的臉書,所以林柏樑變成了本名就叫楊堤柳的楊堤柳。最讓我訝異的是,他的個性怎麼變得如此燦爛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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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柏樑。(來源:楊堤柳臉書)
作者老友、攝影家林柏樑,回到南部後,個性變得燦爛開朗。(取自楊堤柳臉書)

柏樑高中畢業離開高雄老家,住在台北表哥家等「兵單」,因為喜歡繪畫,經常進出羅斯福路的張道藩紀念圖書館,當時這裡的美術圖書蒐藏豐富,柏樑白天待在圖書館,傍晚則信步到牯嶺街逛舊書攤,最吸引他的也是美術類書籍與畫冊。當完兵回來仍待在台北,一心一意想當畫家,一九七五年認識了席德進,兩人建立深厚的師生情緣。當時中山北路二段有哥倫比亞官方成立的經貿中心推展哥國咖啡,並有藝文展演。席德進每月為中心策展,胡德夫以及一些民歌手也在這裡演唱,柏樑因席德進介紹來廚房打雜。

一年之後柏樑離開席德進,放棄繪畫之夢,改走攝影之路。當時的台灣攝影在傳統沙龍照之外,走出一條現實主義路線,許多年輕攝影家揹著大砲一樣的相機,上山下海,走遍每個陰暗角落,報導人與土地之間的種種聯結。最早出現、廣受重視的是漢聲《ECHO》雜誌,吳美雲、黃永松、姚孟嘉、奚淞、梁正居等人都是要角。那時真是人文薈萃,許多攝影家三十歲不到的就舉辦攝影展,作品也廣被蒐藏。

林柏樑社區田野攝影教學。(來源:楊堤柳臉書)
林柏樑社區田野攝影教學。(取自楊堤柳臉書)

報社、雜誌用了大批的攝影記者,特別是余紀忠時代的《中國時報》系統,他們的上班就是外出攝影。柏樑進入高信疆剛創辦的《時報周刊》當攝影記者,不久轉到鄭淑敏當社長的時報週刊海外版——《時報雜誌》。

那個年代攝影家,除了張照堂台大畢業,漢聲諸人多出身板橋國立藝專,許多攝影家都唸到高中,不繼續升學,他們的情況多半像「拒絕聯考的小子」,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他們鏡頭犀利,文筆亦佳,攝影之外,兼有繪畫、設計、寫作專長,柏樑就是其中一個。但跟其他活躍的攝影家相比,柏樑少了霸氣,多了憂鬱。許多攝影家個展一個接一個,柏樑大隻雞慢啼,三、四十歲才辦第一次個展,而後很長時間不曾再辦展覽。

林柏樑拍攝紀錄片。(來源:楊堤柳臉書)
林柏樑拍攝紀錄片。(取自楊堤柳臉書)

認識柏樑是在一九七八年間,當時我已帶文化國劇組學生進入歸綏街的靈安社,蹲在街角好幾年了,學習當時極度被政治體系、知識青年輕忽、鄙視的民間戲曲。靈安社的曲館就隔著一條寧夏路,緊鄰公娼「文萌樓」,是當時「良家婦女」與正經男人的禁地。我同時常也替《時報雜誌》以及高信疆擔任總編輯的中時《人間副刊》寫稿,文章常配上柏樑的攝影作品。他常隨我們在各縣市演出,用影像紀錄民俗與戲曲活動,他頻頻來靈安社,除了對社會文化議題的關注,另一個原因是他想追我一位唱小生的女學生,這段感情並未圓滿,據後來柏樑半開玩笑的說法是「郎有情妹無意」。

那些年我初識的柏樑就是一副超級不得志,很「衰尾」的模樣,像極抱月琴唱思想起的陳達。他時常怨嘆自己沒「背景」,除了上班攝影,也沒什麼「外路」(例如作品提供有關單位作月曆),神情經常疲憊而嚴肅,婚後也沒大改變,沉默寡言,只有在跟朋友聚會時,發出宏亮的笑聲,綻露看起來不明顯難得的笑容。

林柏樑 老師的對視作品(來源:陳伯義攝/林柏樑臉書)
林柏樑對視作品(取自林柏樑臉書,陳伯義攝)

柏樑後來在父親資助下,於臨沂街的一棟高樓買了一戶,這是當時我認識的年輕藝文作家、攝影家少見的豪宅。由於地點方便,空間清幽,柏樑又生性好客,經常有一群人在他家吃飯喝酒,他在臨沂街的家差不多也成為另類的藝文沙龍。我們時常往來,最常去他家「轟趴」,八〇年代初期我在法國留學,柏樑來歐洲自助旅行半年,在巴黎住了一個月,他曾到我在十七區租賃的家作客。我按照台灣帶來的《味全食譜》泡製幾道菜招待,他大概肚子餓,或幾天沒吃台灣菜餚,對我的「手藝」非常捧場,尤其是一道粉蒸排骨,更讓他讚不絕口,唸念不忘,還廣為宣傳。一九八九-九〇年代,我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做研究一年,柏樑因為工作的需要,也來加州,曾到我在奧克蘭的租屋處歡聚。

一九九四年柏樑榮獲「吳三連攝影獎」,苦瓜臉有了一點光彩,而後我們似乎就很少見面,差不多有十年時間沒看到他,忘了是什麼原因?聽說是到南部去了。後來我才知道九二一那年柏樑父親過世,母親北上與兒子同住,原本與妻子、幼兒共組的核心家庭突然多了一個「寶」,妻子適應不良,婆媳之間產生一些問題。孝順的柏樑對老母親十分愧疚,二○○二年帶著母親回高雄老家。

作家夏曼‧藍波安榮獲今年吳三連文學獎,這是林柏樑在1996.7.5攝於蘭嶼的作品。林柏樑也曾獲得第十七屆吳三連獎。(來源:林柏樑臉書)
作家夏曼‧藍波安榮獲今年吳三連文學獎,這是林柏樑在1996.7.5攝於蘭嶼的作品。林柏樑也曾獲得第十七屆吳三連獎。(來源:林柏樑臉書)

柏樑雖是高雄人,但從小就喜歡台南,在南部陪伴母親期間,更常到台南四處拍照,也常跟朋友聚會,因而認識長相清秀、溫柔婉約的楊堤柳,那是二○○三年的事。堤柳與柏樑交往,大概得先閉上眼睛或略過他的苦瓜臉,體認他的才情以及純真的個性,堤柳也算內行人,知道柏樑很耐看,愈看愈覺得他渾身帥氣。

柏樑脫胎換骨是因為找到了真愛,堤柳彷彿觀音化身,拿著甘露瓶,用楊柳沾淨水,為柏樑全身灑淨,去除他滿臉的鬱結,愛情的力量,苦瓜也能變香瓜。二十幾年無照駕駛就開車在台北各地闖蕩的柏樑,在堤柳感召下通過路考,成為正港的有照駕駛。究竟是愛情的滋潤,或風水氣場不同?南部的陽光比北部溫煦?不管如何,現在的柏樑留起落腮鬍,成為陽光老少年,神采奕奕,笑聲更加爽朗而充滿自信,是他六十幾年來最瀟灑、最有生氣,也最具魅力的時刻。

柏樑以臺南為基地,落葉歸根,結識許多在地藝術家,開始展現大師風範,台新獎得主蘇育賢、陳伯義像哼哈二將為他策展或跑腿。2016-2017的跨年,六十多歲的柏樑在蕭壠藝文園區與楊堤柳舉行婚禮,伯義、育賢一手策劃、執行,換句話說,柏樑的「某」是由外號「BB」的伯義與外號「光光」的育賢幫忙「娶」的。二〇一七年底高雄市立美術館特將為柏樑舉辦「林柏樑攝影個展」,也是由BB與光光策展,展出百餘幅柏樑歷年作品。

林柏樑(左)、陳伯義(右)現場解說(「交陪論壇.糖廠連線」最後一場「國際論壇」現場。(作者提供)
林柏樑(左)、陳伯義(右)於「交陪論壇.糖廠連線」最後一場「國際論壇」進行現場解說。(張嘉容提供)

一個怪老子情感生活能如倒吃甘蔗、漸入佳境,而且成為南部藝術圈的老大,得到桀傲不遜藝術家的尊敬,柏樑在台北時期,一定作夢也夢不到有這一天。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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