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佩嘉專文：成為「新二代」─新南向是領航的燈塔，還是刺眼的鎂光燈？

新南向政策對於新二代來說是領航的燈塔，還是刺眼的鎂光燈？我們的受訪者對這個問題有不同的答案，他們採取的認同策略不僅相當異質，也持續動態演化。Minjeong Kim與Ilju Kim分析南韓婚姻移民子女如何看待國家提供的相關計畫資源時，發現三種不同態度：有些二代肯定這些計畫提供物質性效用，但也有不少人感覺矛盾，因為被迫進入弱勢或邊緣的位置，或者批評這些計畫將二代「他者化」，無法達成平等認可的效果。本章進一步討論以下問題：臺灣東南亞二代子女對新南向政策相關計畫有何觀感與經驗，以及如何影響他們管理「新二代」的身分？怎樣的住民子女較有機會與意願將移民背景和跨國連帶轉化為身分優勢或族裔資本？培力新二代的政策計畫是否達成成效、或衍生非預期的後果？

我將臺灣東南亞二代對新南向政策及雙文化身分認同的反應區分出以下四種傾向：光譜一端採取多數認同（majority identity），覺得自己就是臺灣人，這些計畫與我無關；另一端則擁抱差異（embracing difference），認同自己的雙文化身分，並積極轉換多元文化紅利；居中處境者，雖認同二代身分，也曾經接觸相關計畫，但對於新南向政策有所抗拒（resistance），或是使用相關資源時感到矛盾（ambivalence）。我們可以將這些傾向理解為一個連續性的光譜，或是一個認同的地圖。新二代是一個異質的群體，依據他們的教育成就、學科主修、性別、子女排行，以及家庭、就學與移動的經驗，發展出不同的傾向。隨著生命階段或社會情境的變化，個人也可能在這個認同地圖中轉換他們的位置。

擁抱差異：雙文化認同與多元文化紅利

新南向政策創造了新的政治氣氛與社會環境，鼓勵新二代將雙文化或雙族裔背景作為一個身分「優勢」。移民背景過去被臺灣社會認為是負債或扣分，如今變成個人或國家的資產。新二代經常會受到身邊的同學、老師的鼓勵，要他們善加利用，甚至也感受到一種無形壓力，自己若沒有好好學習母親國度的語言文化，就會被視為一種「放棄」、「浪費」或「遺憾」。如以下兩位臺灣東南亞二代所言：「就是會覺得說，好像該學習一下……不然就有點浪費掉這個……機會這樣子。小時候沒什麼意願想要學。像同學就說，啊，你的出生就跟人家不一樣，你為什麼不善用這個機會？」、「就覺得好像自己有優勢，就覺得白白放棄那一塊會覺得好像有點遺憾。」

多元文化紅利在特定的場域中容易被實現，尤其是大學近年來對於文化多樣性和國際化的重視，文化和族群差異在同儕互動之間有機會變成一個「特別酷的事情」，許多受訪者陳述自己進入新的工作環境或社交活動時，在自我介紹時用「我是一半越南人、一半臺灣人」時，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也有機會爭取到升學過程的優勢，或是增添課堂報告的特色。 （相關報導： 新力崛起！新住民會館人才培育基地 新二代用生命故事搭串文化交流 ｜ 更多文章 ）

新自由主義的多元文化主體

在新南向政策脈絡下，特別是申請大學入學、獎學金、出國交換實習，以及獎助計畫等情境，召喚新移民子女用此身分標籤來包裝自己，展示了「新自由主義多元文化」（neoliberal multiculturalism）的日常實作。學者用這個概念描述當代資本主義期待人們將自己鍛造為企業家主體，用市場框架來計算、評估、兌現多元文化的工具價值。隨著大學入學管道的多元化，使用個人申請、特殊入學等管道的高中生，若能展示個人特色與國際素養，容易在計畫與面試的過程中取得優勢。準備備審資料的過程中，老師也協助高中生對應大學端的偏好。在職涯申請的面試過程中，申請者也被期待標舉個人的特殊性，族群差異與多元文化能力成為可用籌碼。職業前景與東南亞或多元文化更密切相關的人，如國際貿易、外交、華語文教學、觀光餐飲、政治、教育和創意產業，更有動機與誘因展示其雙文化身分，並在未來職業生涯中，有可能將他們的移民背景轉變為職涯發展優勢。

第二章已經介紹過詩佩的家庭，母親離婚後她到越南住過一年，臺灣的家庭生活也與越南同鄉緊密連繫，這些經驗讓她能說流利的越南語。她描述自己在家庭環境中自然而然培養了語文與文化能力，但沒有意識到移民背景有任何工具價值。直到申請大學時，她的高中老師鼓勵她主修國際企業，並建議她在大學申請備審資料中強調越南背景，她記得老師這樣告訴她：「廢話，當然是國際企業啊！妳有語言優勢，啊妳媽媽又是有開公司，之後又有可能回去越南，妳當然是選國際企業啊！」此時，雙文化的認同框架才浮現、指引她的未來職涯發展：

我那時候才漸漸發現說……原來我有很多機會，而且我可以選擇。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釐清自己的目標，我以後要設立一個事業，就是可以在臺灣跟越南之間往返的事業，反正從大學就開始變成很愛讀書一直讀，就變讀書狂人，反正到現在，我想到越南創業的一些資源都是從老師來的，他知道我去越南創業的計畫，非常支持，他們都很願意支助跟投資。

詩佩順利考上了大學後，修習了正規越文課，以提升她的閱讀和寫作能力。搭乘著新南向政策的列車，她將自己的越南血統和連結重新定義為珍貴的國族資產，為職業前景打開了大門。她也申請到越南的臺商工廠實習，讓她對母親的家鄉有進一步的瞭解。畢業後，她成為一個「斜槓者」，透過不同角色，將自己的族群背景轉化為經濟利益：她開授線上越南語課程，擔任越南語翻譯。此外，她也積極尋求公共和私人的補助機會，舉辦促進多元文化理解和培力移民的活動。她描述自己的認同是「一半臺灣人、一半越南人」，兩者並不存在衝突：

我覺得不衝突欸，他們是同時存在啊，臺灣被外國欺負我們一樣很生氣啊，臺灣要獨立（笑）、臺灣是一個國家，有言論自由的島嶼，是一個非常自由而且環境非常好的國家，啊，我同時，我剛好有越南的身分，我會越南語、我媽媽是越南人、從小到大都吃越南美食啊，我也很常回越南，我覺得這是同時存在的，它沒有一個要分割或要認同的，就是我融合之後的一個總體。

詩佩擁抱她的越南認同，並以母親血緣、語言、食物、跨國探訪等日常生活面向來界定，有意思的是，她以言論自由、臺灣獨立等政治性元素來凸顯她的臺灣認同，並強調被「外國」欺負時的同仇敵愾。這樣的臺灣共同體敘事中存在著一個詩佩並未明說的他者——不自由的中國，與其對臺灣的武力威脅。而家族的越南背景，得以被納入自由多元的臺灣共同體，並不構成衝突。 （相關報導： 新力崛起！新住民會館人才培育基地 新二代用生命故事搭串文化交流 ｜ 更多文章 ）

另一位體現「新自由主義多元文化」的例子是康永，他出生於二○○○年、現就讀一所國立大學文科碩士班。他在高中以前對於自己的越南二代背景採取「不問、不說」的態度。國中班上有一位智能障礙同學經常受到同儕欺負，「我聞得出他是越南人」，康永神祕地描述在這位同學身上聞到跟自己家裡一樣濃郁的越南洗衣精味道，他也偷瞄同學的聯絡簿，看到母親姓阮，「果然是越南人！」他確認自己的猜測。因為陰柔性別氣質已被同學嘲笑的康永，決意盡可能跟受汙名的族群身分保持距離；他也在心裡築起一道防火牆，聽見同學對於越南外勞的譏笑嘲諷，他告訴自己：「那跟我無關。」

進入高中後，正是新南向政策如火如荼推動之際，他自我介紹時不經意地提及「我媽媽來自越南」，發現同學沒有負面反應後，開始把「新二代」的身分標籤戴在身上，作為尋求向上流動的救生裝備。父母都在中部小工廠做工，一度也因關廠影響家庭生計，他努力上網搜尋各式各樣的機會與資源，包括得到移民署的補助，帶著媽媽回娘家兩週。他也持續透過社交媒體書寫作為新二代的相關經驗，把自己當作一個「個人品牌」來經營。

康永隨後以新二代的資格，透過特殊升學管道進入國立大學就讀。面對有人質疑他因身分紅利而進入名校，他帶著自信回應：「你知道特殊入學管道的名額多麼稀少嗎？我們的競爭反而比其他人更加激烈好嗎？」他不諱言用工具性的角度看待並動用這個身分，也坦承需要有前提條件（如學業成績優秀）才能轉換移民背景為紅利。有同樣是二代的高中同學，快畢業時才對他揭露身分，並排斥使用相關的入學管道。他才意識到當前的社會氛圍，以及自己的積極現身，反而對一些新二代造成壓力與阻礙：

我覺得我就是在這個身分上嘗到甜頭。然後因為我又是很愛運用資源的人，所以我就真的很認真地擴大化這個身分為我帶來的好的地方……我會覺得說，你要用這個新二代身分，或者說，你要承認自己是新二代，就是可以make use of這個身分，可以利用它，再去adopt（採納）這個身分就好。而不是大家都一定要馬上（被）辨認出是新二代……我覺得現在情況下，社會的氛圍是，你應該要自己claim，就是無論（什麼狀況），反而是一種壓力，貼了一些標籤。

——什麼樣的標籤？

就像說新二代都要去學越南語啊，他連英文可能都學不好，或者說新二代就是新南向小尖兵啊，或者是要成績很好啊、要回越南啊。可是，如果我沒有回去過，然後，反而就是更有壓力，更達不到。

康永從小沒有跟著母親學習越南語，雖然他說這是人生清單之一，大學時他花更多力氣學習英文，甚至是法文，這些他認為在追求階級流動的道路上更有價值的文化資本。他與越南的連結奠基於母親每三、五年便帶他返鄉探親，更重要的是，他描述母親「勇往直前的性格」，是移民家庭深刻影響他的文化資產。

不論是否熟稔母國語言與文化，臺灣東南亞二代有機會近用制度管道取得若干多元文化紅利，尤其是符合主流標準的「好學生」，有更多彈性空間來管理身分。然而，我們在本章後面會看到，他們在此過程中同時也面臨許多心理矛盾，包括被補助單位或媒體包裝成多元文化樣板、被迫展演族群文化與階級弱勢，以及被他人或自己質疑為冒牌貨等。 （相關報導： 新力崛起！新住民會館人才培育基地 新二代用生命故事搭串文化交流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