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以一首令人不忍繼續閱讀,卻又必須被公開朗讀的詩作,作為書寫的開始。詩行如下:
如果我必須死去 那麼你必須活下來 活下來 講述我的故事
2023 年12月7日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一天,被喻為「加薩一把琴」的知名詩人、44歲的作家及學者雷法特.阿拉雷爾(Refaat Alareer),和妻兒共同死於以色列的空襲,這不僅令所有巴勒斯坦人震驚悲憤,海外文壇學界一樣惋惜哀嘆。
而他在死前寫下的一首詩裡,似乎已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殺戮就是這樣展開,如何說抵抗呢?手無寸鐵的肉軀,恰時時刻刻面臨滅絕式武器的威脅;而且就在自家門前,侵略者公然以掃蕩恐怖份子的名義,滅絕平民百姓、老幼婦孺、土地與家園。
詩人已死。然而,他預留下詩行:用很日常且平白的文字,認定自己的死亡是必須的死去,誰令他必須死去?為何必須死去?一切都只因為他為保衛自己的家園與祖國,卻必須受到入侵者的荼毒致死,最後劊子手當真動手,不僅僅是脅迫,而且將他妻子與孩子連同詩人,一起埋葬在炸裂的斷垣殘壁間!他寫這首詩,我們像似親眼目睹他的靈魂在淌血,這同時,靈魂也語重心長地表示,肉體死亡但精神存在,不僅僅是生存,這就需要有人繼續書寫巴勒斯坦的詩行,一如證詞!
所以,如何活下來,死去的如何繼續活下來…必須死去也意味著必須活下來,這非比尋常。因為,必須活下來,繼續講述巴勒斯坦從廢墟與殘磚粹瓦間,撿拾的日常記憶:街道、清晨、麵包、歌聲與和藹鄰居的笑容!當然,在殘酷的季節裡,血沿著堆積起來的沙塵,爬上殘磚的隙縫間,吟唱著末世的悲歌與輓歌,卻也有晨曦照射進黑暗的帳篷,揭示新的一天的重新誕生!
請你賣掉我的東西 然後買一塊布 和一些線繩 白色的布,做成一只長尾巴風箏 加薩某個地方,有一個孩子 會向天上凝望 她在尋找 天堂裏的父親 她的父親,在大火中離去 來不及向任何人告別 甚至來不及 和自己的身體告別 當這個孩子看到 你為我做的風箏,在天上飛 她會相信,天使就在那裏 為她帶回愛 讀著詩人的詩行,我也以幾行詩作為回應。我這樣記述某些詩句,抄寫如下: 真主的僕人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走著 蒙昧的人呼喚他們 他們回頭答曰:「和平(Al-salam)」 《可蘭經 》第二十五章三十六節 這首詩,要這樣開始 因為,我們都是蒙昧的人 蒙昧自己看出去的視線 在遮蔽的沙塵下 在爆裂的炸彈中 在斷壁的殘垣中 在扭曲的榨取中 在欺世的宣傳中 在霸權的操弄中 我們發現自己成了蒙昧的人 Al-salam 是 和平 和平 是 Al-salam 朗誦:「如果詩人必須死去 你們必須活下來!」 聲音呼喚 別再蒙昧 活下來的人,去找尋孩子母親與父親的屍骨 追隨他們一家的靈魂 和他們一起大聲朗讀 飄在加薩天空下的詩行 這時貓咪加入朗讀的行列 像似看見,詩人留下的風箏 飄在每一戶人家的屋簷上 Al-salam Al-salam 聲音不曾終止 紀念詩人 看見天空 巴勒斯坦的天空 詩人身影 如風箏飛翔
華山【拱廳】四根水泥柱,似乎傳達著天地間,人在四季流轉節氣中的聲息;然則,這種屬於台灣民間鼓花陣中,對於天地人間的空間想像,似乎也已在遠方的一片斷垣殘壁間,失去了生命的絲毫氣息!這一天,我約了兩位母親來排練一首我寫的詩:《孩子》。這首詩,寫給在轟炸中不斷失去生存與希望的加薩孩子;當然,寫了孩子一定也會寫母親。詩中,有三行這麼寫著:
然而,孩子的親生母親 被埋進瓦礫堆中 在瞬間爆裂的燒夷彈中
這裡既有母親是被哈瑪斯綁架的女人,也有在地道裡發現這位母親的孩子,餵給飢腸轆轆的女人僅存的一口羊奶,因為孩子想起自己的親生母親,被綁架來的母親的國家,聚集了毀滅性武器,炸得粉身碎骨且不見屍首何處!孩子不懂得仇恨,更不被仇恨所征服,他只是感到母親是萬物的聲息,所以不讓敵人母親忍受飢餓與絕望!
詩,是這樣寫的;當詩這樣寫實,加薩已經再次淪為原本擁有美好記憶的墳場!在這個日午,Amel—加薩母親來到《拱廳》的四根柱下排練,台灣母親---劉敏,比Amel早一步就到達作準備,換上簡便隨身的舞蹈服裝。兩位母親的相遇,揭開了誦詩作為文化行動,作為一個台灣劇場與詩作者,對於加薩的深入關切。他們分享了各自披在身上的格子披巾!
猶記得,誦詩發生前幾些時日,我這麼聯絡了這兩位異國母親。「來為加薩受難的孩童起舞吧!」通訊中,我這樣和台灣母親---劉敏說。她連忙回訊:「這需要見面深入討論」。
我們怎麼開始?她問。我說:來自加薩的母親---Amel,我從今年春天,有幾回和她女兒上戲劇課。我請她將我寫的一首詩:【孩子】翻譯為阿拉伯語,她充滿韻律的朗讀聲跌宕起伏美感有加,很動人!
加薩母親Amel 與台灣母親劉敏在差事劇團噤濤聲演出拉開序幕。(關立衡攝)
我向劉敏說:就由一位舞者母親舞蹈;另一位母親朗讀詩歌吧!我們還可以加入簡單的儀式性身體!她問:這是一場演出嗎?我說,讓我們以誦詩和舞蹈,為流離失所的加薩,展開一場文化行動吧!
經過討論,經過排練,經過幾番淚水洗滌;劉敏除了舞蹈,還創作了一幅壁畫:《母親與孩子》,儀式性的祈福與沉默的抵抗!
原本最初,約在咖啡館見面時!她拿出另一幅畫作。一個腿骨上繫著繃帶的日本軍,勉身危危站立在未知時間的空間裡。她說:我畫的是我想像中在叢林作戰受傷的父親。
母親與孩子劉敏畫作,為加薩而畫。(鍾喬提供)
她的父親是台灣人日本兵;一直以來,身分敏感。到底是被徵兵動員的受害者;還是在戰場上,為軍國戰事效命的加害者?她沒加以訴說,我恐怕她已為父親的身分,受到很大的震盪與衝擊,有很長一段時日了!
現在這樣寫著,感到何等無力。正想閉眼休息,滿腦子斷垣殘壁間被坦克佔領的廢墟,坦克加裝強烈砲彈,藉爆炸據說要將更多假設性的地洞給炸掀,我們在視頻上看見的是一棟16層高樓,在瞬間轟然倒塌,是加薩的一棟民宅,大樓裡有醫院、臨時學校教室、與緊急避難設施;他們說要摧蒙面毀恐怖份子---稱作哈瑪斯,而自己才是穿軍裝的恐怖份子---稱作以色列軍人;然而,他們不承認自己的罪刑,因為有國際民主霸權為他們撐腰。他們聲稱要發動對加薩的攻勢,其實進行的是:種族滅絕,而不是戰爭。
那回相識,在寶藏巖歷史斷面後方的小咖啡座,小小的空間裡,週日安靜中無其他人,我與眼前從曾經在加薩渡過轟炸日常的母女,聊得親切且帶有問題意識!
回返後,我在筆記本中寫著:那年,在轟炸中的加薩,母親抱著剛滿周歲的女兒,不放…。母親這樣追溯往事,眉宇深鎖。抬起頭來,我繼續聆聽眼前的母親,如何在他女兒面前,和我講述他們在加薩的生死經驗,母親說,其實死亡對加薩人而言,是日常就需要面對的事情。
「我無論如何只想與孩子共生死。」她語氣絕然地說。我心頭揣著:無路可退,四個字;但,當我抬頭看著眼前的母親,卻又在他沉默的每一刻間,閱讀到她毅然的心思。於是,我想起韓國作家韓江,在【永不告別】裡,為濟州島4.3殺戮記憶 寫下的詩行:
其實,是死亡拯救了活著的人。與此同時,我的心閃過【孩子】一詩中的最後幾幾句:
世界會再開始嗎? 世界,何時再開始呢? 世界,已到達盡頭嗎? 我手上的石頭呢?孩子問
我總想韓江這句話,有其深意。我的詩行,或許是對韓江面對死亡的追問。因為,死亡通常伴隨絕望,絕望卻讓人反思新生;於是,鼓起勇氣,就問了Amel:在加薩,是亡者拯救了活著的人。伊的答覆很有親切感,卻也很犀利。伊說:我們懷著這樣的信仰,當然可貴,但事實上,在我先生的家鄉---加薩,因飢餓而死去的人,遠比轟炸致死的人,飽受更多的折磨。他們逐漸死去的折騰能喚回活著的人,重新去思考這個透過政治霸權搬弄是非,並留下血腥罪責的殘酷世界嗎?
作為母親的Amel說:那一年,與尚幼小的malak在加薩的炮火中,每日晨昏醒或睡著都手牽手,因為不由自主地唯一決定便是;生死相伴。我也聽說,Malak的父親Hazem在加薩的家,去年在一場飛彈突襲中淪為斷垣殘壁的廢墟,更不幸的是:Hazem的母親,已在轟炸中身亡…。
那是戲劇工作坊的第一天;但我們沒有做戲劇練習。我們深入聊了很多問題,Malak 是咖啡桌上的女兒,11歲的她已有18歲的應對與機智,我想這和她的成長需在流離中見生存的真章,有密切的關聯。我們上回在聲援巴勒斯坦的【西門捷運站】口相見,她一口流利的中文演說,動人而銳利。下台後,我們相遇,她說:戲劇是她從小的最愛,於是她轉來描繪童年戲劇愛好的鉛筆畫,我和她與她母親共同規劃了她的戲劇課程。
參加街頭抗爭的女兒與兒子 malak 與弟弟(鍾喬提供)
Malak 的母親 Amel 嫁給來台的加薩學者Hazem,她自己是心理學家,在阿爾及利亞獲致心理學博士;她的家鄉在北非,她說:民間一般人都認同加薩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也絲毫不排斥巴勒斯坦人;至於官方,在國際霸權的推波下,則難以自主…。 Amel 說話充滿自信,自然不缺女性與作為母親的細膩,我在和她交談中,偶而會想起法蘭茲 法農Franze Fanon這樣的第三世界抵抗心理學家,或許曾經帶給她深刻影響。因為,交談中,即便談的是孩子的教育經驗,她也經常從社會壓迫或者移民問題,切入集體創傷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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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很認同”Augusto Boal“的”Theatre Of The Oppressed”(波瓦 的被壓迫者劇場)!我想一定是如此吧!我期待她們母女加薩記轟炸下的記憶書寫成筆記,放進Malak 的劇場工作坊排練行程中。
我總是想:Malak 可以用身體訴說她的加薩童年;讓更多世人感知:她的成長如何在災難中轉為文化行動的動人表述。這件事,對於malak 會是一件青春生命中的難忘的記憶:雖然距離他藉此得以登場演出,還有一段距離;然則劇場始終是身體對世界打開的歷程!現在的世界是春天,卻是無比殘酷的春天!因為,Malak再也回不去他的家鄉加薩了!有一次,在談話中,我無意間問到這個敏感的話題!青春心智早熟的她,竟然用標準的中文口語回覆我:從我出生,這就是注定了!我們就是這樣從這裡到那裡,沒有固定生活! 春天呢? 巴勒斯坦的春天呢?我問著!她的父親Hazem也在這時走進我們相識的共同圈中!
這樣的悲傷,圍繞在一個客居台灣的加薩家庭中,我開始與這個家庭的父親Hazem通訊聯絡;因為,在一回排練中,Amel 向我說:她先生有一本相關家鄉加薩的書,想在台灣出版。就這樣,我陸續收到他寄來《茉莉樹下》的書稿,書寫他在台作為國際政治學者,如今以流離海外,再也無法返鄉的傷慟!Hazem和他的一家人,是我見過帶著流離者的勇氣,與這世界的愛恨細膩對待,並且毫不退卻與妥協的一家五口人!他們內心深處對世界不熄的愛,讓我以認識他們一家人為榮,為他們的存在感到驕傲!
Hazem,中文筆名安海正。我希望他書寫一篇追溯家園如何在炮火下淪為殘磚碎瓦的文章,作為書稿出版前的見證;他寄來幾張照片,場景令人心碎,特別當他談及母親時,他在文章中寫著:
2023年12月5日。那一天牆壁倒在她身上。以色列人轟炸了我們家附近的清真寺,衝擊波震倒了我們花園牆的一部分。我母親在外面,像每天早上一樣查看她的植物。混凝土壓碎了她的肋骨,刺穿了她的肺。她沒有尖叫—我的兄弟們後來告訴我這些,他們的聲音透過斷斷續續的電話連線傳來時都破碎了。即使血液充滿她的胸腔,她反而試著安慰他們。
美麗的家人,在家鄉淪為砲火下的廢墟之際,將遠方故土在生死掙扎中的經歷,化作文化抵抗的行動表現出來…無論書寫、劇場或誦詩,每一瞬間都是稍縱即逝的亙遠…我這樣想。
Hazem參與《龍應台基金會》主辦的《台北國際和平論壇》。於他而言,這又是一個為近日全面瀕臨以色列入侵,展開抗爭性論述的日子。他的對話對象是以色列和平學校的主任Roi;這一天,我特別前去聆聽。
論壇展開前,Hazem前來和我打招呼;我和他談著他將出版的新書:《茉莉樹下》幾些中文翻譯文句,需要被重新整合的問題。他直說感謝我的關切,眉宇間卻透露些許焦慮。他說:「等今天這場對話結束,我才能安然對待書籍的出版。」他說,他昨夜沒睡好,因為起來修改這場和平對話的發言稿,將原本要講述母親與家人在轟炸中喪身與流離的經歷,改為加薩作為被侵略者,如何面對和平倡議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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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中,他原本笑著的臉頰,變得眉宇深鎖…。於是,一場和平論壇,以多樣或也可以稱做多元的面貌展開,最後輪到壓軸章節,以色列和平工作者—Roi和加薩學者、作家與行動者Hazem的對話。
這場對話,在相互尊重、信任卻帶有緊急性張力的狀態下展開;這樣的形容,絲毫不帶誇張地描述。Roi 不知是習慣身姿自然或驅使自己放鬆,不是翹腿就是大幅跨腳;一旁的Hazem卻顯得身姿慎重與深思。可以感覺到彼此微妙的對待關係。對話展開之際,第一次有張力的瞬間,是Roi以色列和平工作者身分,提及「和平對話」是一種雙方不斷參與的過程時;Hazem的表情沒有順其自然的表示贊成這樣的述說。他認真地說:不是我想阻斷對話的可能,而是我想說的是,我們的處境非常困難跟複雜,有一方什麼都有,另一方一無所有,那我們要有怎樣的對話呢?
Hezem 與 Roi 的尖峰對談(鍾喬提供)
作為巴勒斯坦人;作為在被壓迫中流離失所,並超越極限地喪失生命與家園的加薩人;Hazem這席話嘔心瀝血!並導致他在相關兩人是否可以為和平攜手合作時,表達了了關鍵性的態度。Hazem堅決的表示:「我不行,因為這件事只能在以色列進行。來自加薩的我,必須面臨更現實的問題。你如何跟在戰火中的加薩人民談和平?」
會議後,我和Hazem的家人一起參與主辦單位的晚宴!我們圍坐一桌。他妻子Amel 帶著和藹的語氣問Hazem,為何要表示不能與Roi在和平倡議上攜手合作呢? Hazem和我說了:從個人的角度談合作,他無論如何都很樂意;但在公開的論壇上,巴勒斯坦是一個被以色列入侵的國家,現實上,兩者的和平使命很難達成合作的實質!
這種有偏見的框架使加薩人失去人性,將他們簡化為統計數字或威脅,而不是有家庭、夢想和激勵每個人的相同基本安全渴望的人。此類報導扭曲了佔領的現實,以阻礙對正義的有意義倡導的方式塑造公眾輿論,讓政府更容易忽視他們的責任。
這讓我更深體會到甚麼是流離失所中的無路可退…!我想著,認識Hazem。因為,有機會和他妻子--Amel與女兒--Malak,共同在劇場渡過幾些排練與演出的日子。他在命名為:《茉莉樹下:加薩回憶錄》這本即將於來年出版的書的序言中,發人深省地述說:
在大屠殺粉碎我們對正常生活的一切認知之前,加薩有著近乎神聖的節奏。日常生活承載著由傳統、社區,以及只有在某處生活了好幾代的人才能創造出的那種低調美感所建構的寧靜和諧。
轟炸前茉莉樹下安海正的家園。(安海正 Hazem提供)
每個早晨都以相同的方式開始。新鮮烘焙麵包的香氣會與鹹鹹的地中海海風混合,光是那股香味就能喚醒半個鄰里。我們的母親和祖母會在黎明前起身揉麵團、照料烤爐,在我們大部分人還沒睜開眼睛之前就創造出每一天的基礎。
一輛堆滿瓢盆與破舊家用品以及孩子與落難襤褸男女的貨車,恰卡在一個砲彈炸毀後凹下去的坡道馬路上,看似動彈不得地催足馬力…一個將鍋蓋蓋在自己額頭上的鬍渣男人,突而闖進鏡頭中。他激動地拉開嗓門啜泣著:我有25個家人都已死於轟炸,昨夜我的妻子與三歲的孩子,就死在我的懷裡,身上有砲彈的鋼刺和餘燼;為什麼不是我死?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我死?他追問了好幾次。而後,嚎啕大哭:這樣子不是活著,不如一顆炸彈飛到我身體,讓我粉身碎骨不見屍首…。
我不忍再想下去,關掉腦海中的視頻。將視線回到在論壇講壇上,心想著:在反對讓台灣捲入殘酷滅絕的軍事行動之際,出來呼籲和平,竟成為一件風險;這真是天大的諷刺,究其因,無非擁權者剛愎自用,凡是我質、拒斥對話!問題是:地球會公轉,恰如客觀現實,不會只繞著自己轉。悲哀的是,和平訴求道理簡單,權力牽連卻永遠繞著敵對意識迴旋,一旦戰事臨頭,犧牲的將是期待和平的眾生?
和平,固然源自呼籲;呼籲之外,如何讓和平到來呢?需要具體的方案,才得以讓讓和平在戰爭危機面前捍衛平民的生存權! Hazem(安海正)有一席話,發人深省:
以烏克蘭為例,提醒台灣軍事力量有限,戰爭帶來的毀滅遠大於勝利意義。他呼籲,台灣應拓展對話與和平管道,避免戰爭,保護人民安全與生活。安海正強調,國際經驗應用在台灣,首要目標是維護和平,而非模仿他國軍事模式。
繼續,在路上行走。追趕著或許已經在砲火中喪失的茉莉花樹…。Hazem的妻子Amel在視頻中探索加薩的集體創傷,是長久驅離、佔領與脅迫下,所形成的種族殺戮的問題,非一日之寒;她與先生與孩子全家人勇於投身保護巴勒斯坦家園的行列。「巴勒斯坦人所遭遇的是集體創傷,和西方一般提及的個體創傷,有著很大的區別,主要這並非個別得憂鬱症,而是生活在壓迫體制下的創傷…主流媒體長期以來,甚至將巴勒斯坦人去人類化…」這是她的真知灼見。滅絕式的殺戮和個別的報復,在人類高呼保障人權與自由的同時,如何不僅僅從西方人權的個人主義式關切出發,而在生產反殖民、反霸權的前提下,從第三世界的角度出發,回返集體受難意涵下,被戰爭剝奪生存權利的加薩平民,尋回她/他們家園與國度的抵抗與共同創傷的療癒。
轟炸後失去茉莉樹的安海正家園(安海正 Hazem提供)
我和Amel表示:今年以來,我和釜山的劇場工作者,也在劇場創作的前提下,針對東亞國家暴力在島對島的殺戮記憶中,展開現場的田野。這樣的經歷,讓我重新又思考,如何從1990年代開始,親臨白色恐怖受難現場或閱讀口述歷史經驗中,學習到她所提及的集體創傷與個體創傷的差異。
我們在六張犁墳場與綠島監獄,再次訪談白色恐怖政治受難的親身經歷,主要是將這樣的現場與濟州島受難經歷,進行參照與劇場身體表現的對照;1993年,六張犁葬岡上的201座墳墓的發掘,恰與濟州島在歷經40多年掩埋後,又重新現身山洞的骨骸,有著相同的冷戰反共肅殺下,所導致的國家集體暴力的結構性意涵。
2018年,韓國總統 文在寅在4.3事件 70週年追悼式上,有這麼一段話,發人深省;像似時間彼岸,從濟州受難的每一個角落拋來的警鐘聲響,回聲著:
就連一道石牆、一朵凋落的山茶花也知道濟州的那段苦痛歲月,人們在這七十年間持續尋找探問:這塊土地還有春天嗎?記憶中濟州島的春天還在嗎?綠島早春四月的野百合呢?
是的。遠離加薩神聖土地家鄉,Amel 、Malak與Hazem 還有更多我們識或不識的巴勒斯坦人,或許當下便在問:
春天呢?明年此時,加薩的春天還會再來嗎?春天裡,家園裡已被砲火粉碎的茉莉花樹呢?
我想起Hezem的那席話:我如何與殺戮及驅逐下頻臨死亡的加薩家鄉人民,談論關於和平的問題呢?和平,要去追問以色列種族滅絕的炮彈、坦克與子彈…。
我抬起頭,彷彿看見遠方一望無際的晴空下,浮著六萬五千一百七十四座刻有阿拉伯文的墳碑,是天空中的墓碑,追悼在加薩失去生命的65194個受難的身體與靈魂;每一座,都唱誦著韻文跌宕起伏的巴勒斯坦詩行。時空中,彷彿也傳來雷法特.阿拉雷爾(Refaat Alareer)詩行的最後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