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專文:了解毛澤東 「觀中」不糊塗——讀《毛澤東:真實的故事》

2015-05-06 05:30

? 人氣

毛澤東的新傳記,運用大量過去未曾公開的蘇共檔案。(聯經出版提供)

毛澤東的新傳記,運用大量過去未曾公開的蘇共檔案。(聯經出版提供)

對20世紀全球最厲害的三大革命獨裁領袖作對比的評論汗牛充棟,但其基礎卻極不均衡。史達林、希特勒的優質傳記連連出版,而毛澤東的優質傳記卻非常稀缺。所以對這三人作比較評論,一涉及毛,爭議就特別激烈。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世界歷史性人物的優質傳記得以問世,在現代主要靠官方檔案對研究者開放。途徑之一,是民主政體下的公共知情法,每年按照事先規定的程序解密到期的文檔,如美國的白宮錄音資料庫。之二,是原先的國家戰敗,不得不完全立刻解密,如二戰後的德國。之三,是原先極端保密的政權經歷了自由化民主化,於是一批批秘密檔案對外逐步開放,如中華民國在台灣的總統檔案館。之四,是原來的政體垮台,後繼政權沒有特別的原因老是花大錢嚴保前朝的所有秘密,如蘇聯解體後的俄國。

可是,中國大陸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種狀態。所以,官方檔案的核心部分繼續以冷戰心態和方式嚴加保護。過往一直缺乏毛優質傳記的原因不能怪學界,只能怪掌控毛秘密最多的中共不推進現代政治文明的一大要素:依法按期限解密官方檔案,以供查索研究。越是有價值的毛檔案,越是當作核子武器一般守護著。

有了以上背景,就容易解釋,為什麼潘佐夫和梁思文合作的英文版《毛澤東:真實的故事》中譯本(為避免與其它雷同的書名混淆,本文以下單稱此書為《毛傳》),乃是一本全球漢語讀者期盼已久的那種性質的毛傳記。

《毛傳》最特別的,在於它大量依據以前未被學者公開使用過的位於莫斯科的檔案資料:前蘇共的中央檔案庫(1917年十月革命後即組建)、前「第三共產國際」(Comintern 1919-1943年)及其後繼「共產黨工人党情報局」(Cominform,1947-1956年)的檔案卷宗、前「共產主義青年團」的檔案卷宗;現在它們合成一體,統稱為「俄羅斯社會和政治史國家檔案館」(俄文縮寫RGASPI,英文RSASPH)。其中有來自中共的多種內部文件、報告、領導幹部及其家屬的資料等。從20世紀初到1950年代中後期,中共常規性地向莫斯科遞送重要的黨務政務資料文檔。這是全世界最龐大、最集中的有關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共產黨歷史的文獻彙集。當然,中共送往蘇共的最具震撼性的檔案是否還藏在別處,有待進一步追索。

《毛傳》自始至終的主題是:中共從誕生到發展到挫敗到復興到終於征服中國大陸,最關鍵之處都是仰仗蘇聯的扶持,和以莫斯科為首的共產國際的有力配合。書中很多細節白紙黑字,比如某年某月某日莫斯科給中共秘密撥款幾十萬美元、幾百萬盧布;發出什麼樣的政策指示、人事安排命令、軍事行動意見;頻繁訓導中共領袖不可輕舉妄動、若不服從必有懲罰;蘇聯駐華領館暗地裡是共產國際的派出機構,具體指導中共活動,等等。

細閱《毛傳》後反思,就其中心論點而言,凡是熟悉1920-1950年代國共兩黨爭鬥史的華人學者,都不會感到特別意外。但奇怪的是,這個被中國國民黨(其最著力的作品是蔣介石的《蘇俄在中國》)及中立人士(其最扎實的作品是張君勵的《第三勢力在中國》)重複了幾十年並以中英文版廣為宣講的話題——即便其中有部分是笨拙的宣傳,在那個時代竟然沒有能夠說服中國國內足夠的公眾,更沒有說服國際政界、外交界、輿論界主流。反倒是中共申辯自己是「源自中國本土爭土地改革、爭平等自由、爭多黨民主制的開明進步主義組織」的宣傳,被足夠多的國內外人士所接納。

 

讀了《毛傳》,大多數讀者當能設身處地去理解,為什麼從1949年10月1日開始,中共黨政高層一直把「外部勢力黑手」定義為所有中國大陸境內(現在包括香港特區)大中型麻煩的首要因素,對來自海外的各種影響和資源,不僅是政治類的,還涵括法律、觀念、宗教、文化、教育、社會組織特別是NGO類的,外國駐華使領館的活動,都予以最高度的警惕,層層防守監控。這不能怪他們神經緊張——這確實是從中共當年成功獲取天下的生命線得來的教訓,是源於自身的應對之道。

公平而論,中共是一個極注重學習的組織,從來認真總結國內外經驗,且偏重於從最壞的可能作總結。它自取得天下以來,能夠在各種各樣可怕的國內外事態衝擊下維持政權的穩定,最關鍵的就是它始終堅持向自己學習——它當年搞垮南京國民黨政權的般般招數,是它對付過去、當下、未來真實的和想像的對手們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慧源泉。雖然中共也向其他國家和政黨認真學習,但它自己才是它最好的老師。環顧全球,找不到更出色的老師了。

從局外人角度看,世紀之交的中共領導顯然表現出過度的焦慮,甚至偏執狂。不過西方有諺:「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Only the paranoid survive)。英國《金融時報》外交事務專欄作家Gideon Rachman今年2月10日評論說,北京害怕顏色革命,很奇怪。他說中國教育部長向大學提出類似毛時代才有的要求,認為中共加強監控網路說明了政府面對「顏色革命」威脅缺乏安全感,這同當局對局勢不穩定的擔憂有關。

對此我有不同的觀察視角。西方又有諺語:「上帝若令你滅亡,必先令你瘋狂」;可是,一點都不瘋狂的人也就是完全常態的人,如你我之輩,那是斷然幹不出翻天覆地的大事業的。拿破崙有句名言:「從偉大到荒謬只差一步,讓後代去評論吧。」恰如《毛傳》細節所示,史達林、毛之類的大革命領袖和絕對統治者,都有一點瘋狂,但又不是完全的瘋狂。若達到完全瘋狂的程度,政治領袖才會滅亡。

他們兩人恰到好處,所以打天下狠,坐天下也狠,國內國外、黨內黨外,無人匹敵。他倆之後的繼位者,均缺乏他倆的那種適度的瘋狂,所以沒有再推出本國革命和世界革命的鴻圖,至多做了一些改革。改革是趨向理性的事業,革命則是趨向瘋狂的事業。

現在無數觀察家試圖對中國大陸領導權趨勢作預測,但很多人都不注重考究中共歷史。他們若想避免提出太離譜的預言,即「觀中」不糊塗,就該細讀《毛傳》,裡面有豐富的細節,說明中共領導人絕大多數屬於低度和中度的開創型,只有極個別的才屬於高度開創型,具有「適度」的瘋狂。如果中國大陸真要出現一位毛澤東式的高度開創型領袖,他或她至少得在兩個戰線上展現「大破格」的作為,一是對高層領導人進行大規模清洗,一是對外部世界進行大規模挑戰。目前還遠未到此地步,基本上還是在理性的範圍裡運作。所以大家不要太激動。

《毛傳》很適合做大學課本,細節多多,且兼顧東西方的視角。對於毛和史達林、赫魯雪夫之間關係的描述,富有戲劇味道。他們說對方的好話和壞話,都說得很到位。比如,毛恭稱史達林為「大老闆」,這是稱謂黑道老大的用語。赫氏1960年回擊毛:「如果你們要史達林,把他連棺材一起拖走好了!我們可以把他用火車專列送去給你們!」讀了這些,不妨推測,眼下普丁在背後恐怕也是用類似語言描述北京的領導層。對雙方聲稱的「鋼鐵般友誼」,不要太當真,以前己經「鐵」過幾次了。

《毛澤東:真實的故事》兩位作者亞歷山大‧潘佐夫(Alexander V. Pantsov,左)、梁思文(Steven I. Levine,右)與書封。
《毛澤東:真實的故事》兩位作者亞歷山大‧潘佐夫(Alexander V. Pantsov,左)、梁思文(Steven I. Levine,右)與書封。

*作者為政治社會學家,曾任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澳洲國立大學亞太研究院通訊研究員,同時兼任多所大學的榮譽教授或顧問教授,現任香港科技大學教授。本文為《毛澤東:真實的故事》(聯經出版)中文版導讀,風傳媒即日起將連續四天精采書摘。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