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袋袋的血漿經由人工血管流入體內，那原本保存在負80度C液態氮中的血，感覺冰冰涼涼，我的心卻是熱的，兒子的心跳似乎也進入體內，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在台北榮總的幹細胞移植病房內，正進行一場移植大典，此刻起，隨著新血注入靠近心臟的一條主靜脈，劉忠繼也有了新的生命，他感性地說「三十多年前，我和太太的細胞結合，造就了兒子；我給了他少量細胞，他給我重生的生命，妳說奇不奇妙？生命非常奧妙，是奇妙的有機聚合體！」
我望著亦師亦友的忠繼哥，內心也是百感交集。他是我任職台視新聞時的主管，三十多年的交情，和他全家都熟識，之所以會開始主持podcast節目，也因為他是好好聽FM總經理的關係。四月份的某一天，我錄完音急著要離開，很隨便地跟忠繼哥打了個招呼，那短短一瞥，似乎覺得他的臉色有些暗黑，雙頰消瘦，但很快也就秒忘，忙著處理自己下一件事了。連著兩個星期，去錄音時都沒見到他的身影也不以為意，後來收到友人一個長長的訊息，大意是忠繼哥生病了，到底是什麼病？卻語焉不詳，讓我感到大事不妙。
發了訊息給忠繼哥，他的化驗報告出爐，是：「骨髓分化不良症候群及骨髓纖維化」，也就是血癌的一種。癌細胞佔據了骨髓的百分之十，破壞骨髓造血環境，就怕會移轉，侵入其他器官；而骨髓纖維化，也是不可逆的情況，終極治療方式是造血幹細胞移植，移植之前還要先進行四個階段的標靶治療，把體內的壞東西與免疫系統都降到零，為未來新的幹細胞準備生長的環境。
得知這樣的消息，我久久無法回應，思緒很亂。近來，不只一位好朋友突然倒下，都是正值壯年，令人心痛。忠繼哥的病到底有多嚴重？要離開我們了嗎？眼前浮現他們一家人親密的笑臉，現在該有多驚訝難過？我永遠也忘不了忠繼哥當時傳給我的幾句話：「心屏老友，生命走到此，突然煞車急轉，我沒決定權。能決定的是怎麼面對它。」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劉忠繼（約5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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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連續發燒 人生從此轉彎
四月的那一天，當我瞥見忠繼哥的臉色不太對，就是他連續幾天突然莫名發燒之時，當他去榮總就診，醫師認為不像新冠，立即驗血後，醫師說，「你不能走了！你的紅白血球、血小板都低於常人的一半，甚至四分之一」。事後忠繼哥說，他感覺「好像本來是在法院當證人，後來卻變成被告收押了」，心想，要是肝腎心肺有問題還能理解，血液有問題就非同小可，隨即聽到血液腫瘤科醫師說「我收你了！」要他住院。當時正是疫情最嚴重之時，住院十多天，做痛徹心扉的骨髓穿刺，鋼針直接穿進去，卻抽不到，因為骨髓已經像沼澤一般纖維化了，打了三針麻醉劑，抽出量還是不夠，太稀，需要再抽。年輕醫師問：「劉老先生，我們是否先休息一會兒？」他斷然回答：「我不老，繼續！」一針、兩針、三針，痛得眼淚都流下來，想到太太就在外面，不能叫。
他體內負責造血的骨髓，因為細胞分化突變產生癌細胞，佔據了骨髓的一部分，也破壞了骨髓的正常造血功能。兒子的驗血結果，可以移植造血幹細胞給他，將以所謂的「半相合方式」進行幹細胞移植治療。
「上天有好生之德，留我一條生路…」，兒子讓他重生，給他的感受很深、很重，移植至今已經經過一百多天，血型已由原本的A型，變成兒子的AB型，身體與生命的奧妙，在在讓他感嘆，也打趣地形容，兒子的新血進入自己體內有如「鳩佔鵲巢」，新的幹細胞與舊的免疫系統不相識、會打架，「他們其實是友軍，但只要一打架你就會受苦，排斥起來會非常嚴重，連被一隻蚊子咬、一不小心上齒咬到下唇，都會出狀況！」
身體出的考題 領悟生命之奧祕
這些狀況包括發燒、腹瀉、起疹子…，曾經在短短幾分鐘內從36度燒到41度，接近休克，經過三四個小時的檢驗才知道感染源是大腸桿菌；後來又受病毒感染，小指頭上長了帶狀疱疹，傷口痛到骨子裡，連肩、胸神經也都被牽動疼痛。「想想你的免疫系統、白血球和淋巴平常幫你做多少事，平時我們在外接觸無數細菌病毒，他們都在打仗，這是一個多麼精密的體系，我因為這次病症學習很多。」
他感到身體這個皮囊多麼寶貴，「它非常神聖，智能很高，極其精密，絕不是黑手工廠出來的，而是有機的，我們該如何看待它？要讚嘆身體給了我們這麼多，過去把它當超級工廠用，現在生病才知道它太值得尊敬了！病，就是一個老師，它不斷出題目，醫生護士解題，我在這裏面不斷學習。」他在病房中開始詳細記錄各種生命符碼：血壓、心跳、每天喝進的水、吃進的東西重量、排尿多少…，全都記下來。「不必嚴肅看待，把它當成有趣的事，進多少、出多少…」。因為施打抗癌藥物，必須不斷喝水，進病房時體重67公斤，為了不斷排尿，一度灌水灌到77公斤，病體讓他看見身體機能的韌性。
「我的課程是生命的奧妙，內容有血癌原理、治療對策、治療體驗、病患權利義務、病患心理、醫病倫理、家人支持照護與溝通⋯⋯等等。期待出院後，我會變成無敵鐵金剛。
能有機會親身驗證生命科學奧妙，雖有苦，但我很樂意。
跟你說，我對這知識深深著迷！」病中，忠繼哥給我的LINE這麼寫著。
知識就是力量，除了大量涉獵相關書籍，也讀了《重新定義人生下半場：新中年世代的生活宣言》、《追逐日光：一位跨國企業總裁的最後禮物》等書，「我心境有了轉變，如果生命要結束，在幾天、或幾個月之內，我是否該做些交代？倒回來想，還有多少時間，還能做什麼？你要盤點還有什麼沒做…」
「雖然醫師說這是相當成熟的醫療方式，但風險仍在，甚至我已經在想何時復發？醫師告訴我復發機率不高，但總有一天，我還是要交代好、處理好，對家人我是透明的，再來就是外面的人際關係，一步步來。從復發到生命終了前還有時間，倒算回來之後，好像也沒什麼擔心了，我把身體弄清楚了、病症弄清楚了，知道為什麼而戰，當有了知識，就不是在有暴風的茫茫黑夜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到終點。」
重回人間 探索、書寫生命旅程
兩個星期前，完全沒有預期的，我去到錄音室時，居然看見忠繼哥坐在他的位置上，除了髮型有些改變，其他都沒變，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啊！上個月底，才讀了他發表在法鼓文教基金會刊物上的《以病為師 學習生命的韌性》，心想他豈不正是「人生從此不一樣」的例子？訪問當天，我忖度著該怎麼開始問，他爽朗地笑著說：「我們絕對不是來談多麼痛苦的事情！」
聽他侃侃而談，在如同牢房一般的病房中如何自己找樂子、也逗樂護理師，移植手術後，如同農夫等待新芽長出的心情，期待兒子的新血能在他體內發芽，生出新的造血細胞。我幾度問他，現在這樣出來上班沒有問題嗎？他坦承心中的焦慮，深怕自己與社會脫節，而回到辦公室，就是回到人間。
「我焦慮自己原地踏步，大家都那麼努力，台積電都到美國去了，我還在這裏掛著人工血管…；我好像一直在起跑線上，連起身、練跑的力氣都沒有，聽到起跑槍響了，我還癱在那裏。我要回到人間、回到活人世界，進辦公室是一個契機。」
探索生命奧秘之樂也沒有停，繼續讀書、寫作，並訪談主治醫師，將這次生病經驗書寫下來。「多棒的學習經驗！」
「我正在享受這種探索，而且去查書，就跟查字典一樣，說實話，這些都是皮毛，身體太奧妙了！我的身體血液重生，心也更充實了！其實擔心的事還是很多，生命會出給我們什麼課題不知道，至少不能辜負兒子給我的血，我在家還是要當典範的…」，他笑著說。訪問末了，他再三提醒大家常做健康檢查、每半年要做一次血液檢查，這是身體教他的事。望著忠繼哥，我願他和大家永遠都健健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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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