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宛茜專文:不許英雄見白頭─沈君山與紀政的往事

2020-11-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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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前校長沈君山。(資料照,取自國立清華大學)

清華大學前校長沈君山。(資料照,取自國立清華大學)

沈君山辭世後,媒體來到清大校園採訪。年輕的大學生對著鏡頭說,不知道沈君山是誰,雖然寫著沈君山名字的「奕園」就矗立在清大校園之中。這樣輕飄飄的時代,即使是石碑牌匾,也無法阻擋記憶的逝水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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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長輩看了新聞感慨不已,一個時代的消逝啊。在他們那一代人的記憶裡,身為「國民黨四公子」的沈君山風采翩翩,不輸給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名男神。

來不及目睹沈公子的盛世。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香港,沈君山坐在輪椅上,白髮蒼蒼,臉上有著歲月留下的深邃痕跡。但他精神奕奕,言語閃爍幽默與機鋒。

我見過許多老去的英雄、遲暮的偶像。他們年輕時意氣風發,站在舞台上光芒亮得扎人;一旦從台上走到台下,被老與病打回凡人原型,往往沉默低調,不輕易讓外人看見英雄白頭。像沈君山這樣坐著輪椅依然神采奕奕、四處旅行的名人,我是第一次見到。

陪伴沈君山的人更讓我驚訝。她是「飛躍的羚羊」紀政,在臺灣外交情勢孤立凶險的年代,她揹著國旗在國際舞台上飛一樣地奔跑,創下無數世界紀錄,讓世界看見臺灣。

如今她陪在沈君山身旁,溫柔安靜。

這次的聚會起源於武俠小說。那幾年金庸動手修改作品,希望讓筆下高來高去的武俠人物低到世俗的塵土裡,擁有符合現實世界的感情。他大筆一揮,讓《射鵰英雄傳》中的黃藥師,對自己的徒兒梅超風產生曖昧情感。

看到新版《射鵰英雄傳》中黃藥師愛上梅超風的報導,沈君山立刻撥了個電話給遠流董事長王榮文。他表示,金庸作品是華人世界的文化公共財,金庸怎麼可以隨便亂改?

王榮文於是安排了這一場聚會,邀沈君山飛到香港和金庸對談。沈君山留美時迷上金庸小說,兩人更因圍棋相識。多年前沈君山便曾向金庸踢館,認為《天龍八部》中改變虛竹命運的珍瓏棋局,有違真實棋理。

對髮妻一生深情的黃藥師,能不能對徒兒梅超風動了情?原本大力反對的沈君山,看完新版「射雕」後,鬆口同意金庸把兩人的感情寫得動人;還反過來質疑,以黃藥師的不拘世俗禮法,「為何不乾脆娶了梅超風?」

金庸回答,黃藥師對梅超風的感情幽微複雜,並非單純的男女之情,年輕的金迷也許不了解,「老了就會明白了」。沈君山微笑點頭,我看看沈君山身邊的紀政,也笑了。

那一晚,金庸和沈君山暢論棋局、笑談武俠小說和人世間的感情。席間我留意紀政,她不大說話,只是在一旁靜靜陪伴。不知情的人,可能會以為她是沈君山的看護。

隔天香港報紙赫然登出一則消息:沈君山和妻子紀政相偕來港。同行的朋友大驚失色,沈太太另有其人啊。但兩人對香港記者的誤會、旁人的眼光不以為意,相處沒半點異樣。

田徑場上的女俠,為什麼會成為推動輪椅的照顧者?我心中有好大的問號。

回臺之後,我有了數次採訪沈君山的機會,一點一滴拼湊起兩人的故事。

第一次相遇時,正是沈君山和紀政人生最燦爛的時刻。兩人各自結束一段婚姻,在事業上燦爛發光。紀政離開田徑場當上立委,把飛躍羚羊的衝勁放到政壇;沈君山則是風流倜儻的沈公子、臺灣教育史上最年輕的大學校長。

從階級、族群、專業到經歷,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兩人都是強烈的反差,沈君山形容兩人是「兩極」;但兩顆不同軌道的星星偶然交會時,放出的光亮是加倍的燦爛。

回憶起這段感情,沈君山認為,兩人是在日本旅行時墜入情網,相處最美好的時刻也是在國外旅行。擺脫現實世界的落差與紛擾,彼此是最好的旅伴,一個指點江山學問淵博、一個精神奕奕充滿熱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行。

一次希臘旅行結束之後,返臺不到兩個禮拜,紀政便嫁給了別人。沈君山談到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沒說明原因,只說自己瘦了七公斤。最痛苦的時候,他按了好友三毛的門鈴,三毛甚麼也沒問,靜靜陪他走過愛情的盡頭。

多年以後,紀政寄了一首英文詩給沈君山。沈君山翻成中文,回寄給紀政。

我從未願意,我倆就此分手

也許我們的途徑,將有各自的方向

但那不會改變

我倆分享的內心,永遠的關聯

我們永遠不會失去,我們曾有的共享

因為,不管是相聚萬里,還是近在咫尺.

你是,也永遠將是

我生命和我的一部分

故事如果就這樣寫下結局,那是一部俗氣的言情小說。但真實的人生,很多時候比小說還要精彩、雋永。

分手後,兩人各自展開新的婚姻。直到紀政寫傳記,出版社找上沈君山,牽起斷了廿年的線。

再次重逢,沈君山已不是當年志得意滿的沈公子。他中風行動不便,獨居於清大,打了一通電話給昔日的戀人。

如果我處在人生最困頓的時刻,會讓生命最美好時刻遇到的戀人,看見我不再美好的一面嗎?

但沈君山打了電話給紀政。而紀政沒有半點猶豫,牽起他的手,陪著他復健,重新走進沈君山的生命。

此時紀政已恢復單身,沈君山還有婚姻關係。他暮年得子,妻子必須照顧年幼的孩子,約定讓看護照顧沈君山的生活。

「看護可以照顧我的生活,卻不能照顧我的生命。」紀政每次來到清大,總帶給沈君山歡愉的生命力。而當沈君山想出國旅行,邀紀政同行,她總是欣然同意。在青春相伴的時候,兩人是最好的旅伴;到了人生這個階段,他們依然是最好的伴侶/旅。

當朋友問起兩人的關係,沈君山說,當然是朋友,只能是朋友。

如果沒有病痛,沈君山和紀政重逢,大概只能相約喝一杯咖啡,一同回憶往日,痛苦與遺憾將被惆悵模糊成美麗的光影。而回憶永遠只能是回憶,像一支偶爾響起的老歌。

因為這場病,紀政重新牽起沈君山的手,用新的關係寫下故事嶄新的篇章。

「我認為我們不會再得到甚麼,但肯定也不會再失去。」

沈君山自傳發表會當天,紀政陪伴出席。沈君山沒多談兩人感情,然而在書中,他用數萬字、一個短篇小說的篇幅,娓娓道來兩人長達廿年的故事。

「愛情和婚姻,真正的痛苦不是沒有得到,而是失去。」沈君山在自傳裡寫道:「世俗的得到未必真的得到,世俗的沒有得到也未必真正失去。回首往事,從來沒有得到也永遠不會失去,還有甚麼要求呢?」

聽到沈君山辭世的消息,我打開他的自傳,翻到他和紀政在希臘旅行的照片。照片中兩人攜手同行,異國燦爛的陽光灑在兩人臉上,笑容中卻有一絲落寞。此時的兩人,心中應有預感,正緩緩走向愛情的終點。

我想起在香港遇到的沈君山和紀政。沈君山的笑容溫柔又燦爛,那樣的樂觀與自信,是經過歲月的沉澱之後,對於幸福的知足與珍惜。

在人生的旅途中,有那麼一個人,穿越了青春與衰老、黑髮和白頭,牽著你的手走到最後。人生走到這裡,還有甚麼遺憾、還有甚麼好求的?

新書《我們不在咖啡館》。(資料照,遠足文化提供)
新書《我們不在咖啡館》。(資料照,遠足文化提供)

*作者為資深文化記者,曾獲時報文學將新詩獎,吳舜文新聞獎。本文選新著《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遠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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