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篇小說判若雲泥的末世感呈現,代表張愛玲在兩種統治之下都生活過的體悟:中共真的比日本人還糟,不是程度的糟,是性質的糟。
怎麼個糟法?且看洛貞即將踏出邊界,戀戀不捨想多看中國幾眼,看到了什麼:「這些人像傍晚半空中成群撲面的蚊蚋」,她相當駭異:「中國人怎麼會這樣?」
中共是糟在它改變了中國人的集體面目。原來在香港網民把中國人比擬為蝗的三十年前,張愛玲就已經比中國人比擬為蚊蚋了。當然這句的作用是呈現小說女主角在特定情境的心態,絕無種族歧視之嫌。
目前沒證據顯示離開中國前的張愛玲是否跟洛貞一樣,也認為中國人變得面目可憎。但是至少,七十年代的她是這樣想沒錯。今人看文革那些革命群眾的老照片,對她這種想法應該完全可以理解。
有趣的是,更早三十年前,她也曾在作品裡,為中國人集體面目賦予一種意象,而且很美。一九四六年〈中國的日夜〉有句「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家,連天都是女媧補過的」,結尾她稱中國人為「補釘的彩雲的人民」。三十年間彩雲變蚊蚋,這就是張愛玲眼中,中共社會改造的成果。
這階段的張愛玲,依據現在說法,是反共亦反中。
析〈中國的日夜〉
但這反中情緒也只有出現在〈浮花浪蕊〉一作,其他作品是見不到的。《秧歌》、《赤地之戀》都是反共不反中,〈中國的日夜〉則是愛極了中國。
要理解〈中國的日夜〉為何國族情懷高漲,要記得她一九四四年散文〈詩與胡說〉的結尾:「要是我就捨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
原來創作〈中國的日夜〉前後,正是她努力找門路想離開中國之時。依據《小團圓》,二戰結束,她雖然不想重拾出國留學的計劃而被母親罵「井底之蛙」,但因為丈夫胡蘭成正設法出逃,她還是想出國的,以作家而非學生的身份:「只好蹲在家裡往國外投稿,也始終摸不出門路來。」
〈中國的日夜〉意象繁富,妙句疊出,應該是張愛玲四十年代散文創作的最高峰。開頭的詩,核心意象通常說法是落葉歸根,張愛玲卻換成另一種比喻,變成一段愛戀,葉子落下是要去親吻自己的影子,影子也迎上去。最後,
秋陽裡的
水門汀地上,
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這裡,張愛玲寫的是一個人在自己國家終老一生的幸福感。
再來數段,都是描述她在買菜途中看到的中國人面貌:髒衣服的小孩、叫賣的橘販、要買肉卻被冷落的衰老娼妓。寫道士那段更是詩意驚人,把他想成「古時候傳奇故事裡那個做黃粱夢的人」,寫說他跪下行乞的樣子「像一朵黑菊花徐徐開了」。這些是為了鋪陳以下的感受:
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輕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