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擇雅專文:彩雲.蚊蚋.餅─張愛玲的反不反中三階段

2020-09-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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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草爐餅〉夾縫文章是年輕人的無知,意即這篇雖然反駁了〈中國的日夜〉,反的卻不是國族情懷。因為張愛玲已經寫過反國族情懷的作品了,就是〈談吃與畫餅充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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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篇一起讀,〈中國的日夜〉是見山是山,〈談吃與畫餅充饑〉是見山不是山,〈草爐餅〉則是見山又是山。我們不知張愛玲是否刻意,但是至少可以確定,三篇反映了她三個人生階段關於家國的三種態度。

業餘攝影家拍攝的照相館式照片,張愛玲女士解釋她忍著笑,因為覺得姿勢有點滑稽。
〈中國的日夜〉是見山是山,〈談吃與畫餅充饑〉是見山不是山,〈草爐餅〉則是見山又是山。我們不知張愛玲是否刻意,但是至少可以確定,三篇反映了她三個人生階段關於家國的三種態度。

在〈草爐餅〉中,閱讀勾起回憶,上海的街景對她來說依然歷歷在目,上海的街聲對她來說依然縈繞耳際。雖不眷戀,也算是承認思鄉了,這點跟〈談吃與畫餅充饑〉很不一樣。

她印象深刻的也不是十里洋場的繁華,而是〈中國的日夜〉中描述過的辛苦人。但是不同於〈中國的日夜〉的,是她不再想像自己是這個集體的一份子。

不再想像自己是集體的一份子,卻不是回到〈談吃與畫餅充饑〉所暗示的缺乏中國人認同。因為〈草爐餅〉跟〈中國的日夜〉還有一大差異,就是裡面根本沒有集體。小販與作者一樣,都是個人。

〈中國的日夜〉不只標題就有中國,內文出現「我們中國」與「我的人民」,作者遇到的辛苦人不是讓她想到外國人漫畫裡的中國人,要不就是古書或戲曲裡的中國人。作者並沒當他們是個人。

〈草爐餅〉卻不一樣,小販叫賣聲也許是作者回憶中的「上海之音」,她卻沒把他當作任何集體的代表,不管是中國人或上海人。一串問句寫她對小販一無所知那段,也只是針對她遇到的那位小販而已。

要問這階段的張愛玲反不反中是問錯問題。因為她沒看到中國人,只看到個別的人。

〈草爐餅〉是思鄉之作沒錯,但裡面既沒家國情懷,也沒要撇清家國。張愛玲已經超越那些。不只她本人成了四十年後反思發現其實很無知的個人,小販也成了她不曾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個人。

三篇比較,〈中國的日夜〉造語最華麗,但表態意味最濃,這是國族主義抒情作品不可免的。〈談吃與畫餅充饑〉雖然意在言外,只用曲筆,但還是有一種姿態  (標榜自己不中國,很國際化,當然是姿態)。〈草爐餅〉樸實無華,意思卻最深沉,因為只有自省。

〈草爐餅〉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發表時間是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五日。這年從四月下旬開始,美國媒體就天天有北京政局的新聞。五月二十北京戒嚴,觀察家已在預測中共政權岌岌可危。屠城尚未發生,台、港、北美華人就已忙著聚會、遊行、發表聲明。屠城發生後,更是〈歷史的傷口〉與〈血染的風采〉歌聲此起彼落,大家邊唱邊哭。

晚年張愛玲雖然獨居,但愛看電視。華文報刊是贈閱,自己出門也會買《洛杉磯時報》。華人世界的集體激情,她不可能沒注意到。

結果她選在這時,寫下這篇沒有集體只有個人的思鄉之文,不帶情緒,只是謙遜地、坦然地回憶自己的無知。是不是很奇特?

《印刻文學生活誌9月號》書封。(印刻文學)
印刻文學生活誌9月號》書封。(印刻文學)

*作者為知名作家。轉載自《印刻文學生活誌》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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