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苓「重返魔都1930」:尋找石庫門,遇見台灣人

2020-04-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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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最後一組塗鴉與屋舍,我收妥相機。遠方傳來男人的聲音:「小姑娘,你走錯了,我說的塗鴉在另外一邊。」啊。是他。是剛剛遇到的那個人,竟又牽車折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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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同鄉 無緣再續情誼

我們在廢墟的另個窟窿裡說話。他似乎沒有聽出我的口音,問我從哪兒來,聽我回答台灣時,他頓了半晌,才告訴我他也是台灣人。原來我直覺判斷的熟悉感正來自於同鄉人的聲氣。這是我在校園外遇見的第一個台灣人,忍不住為異鄉見故里而激動著。

男人到上海工作五年了,他說上海已有五十餘萬台商。我幡然想起早在一九三○年代的上海,有赫赫著名的台商劉吶鷗、林文月的父親林伯奏,前者從事文學和電影,後者從事金融,兩人還一起合資房地產。上海近代化的過程,台商沒有缺席。近來,我所熟悉的學術界也冒出一批西進教師,兩岸互動的網絡遠比自己想的還廣還密。「這裡還滿常遇見台灣人,你從聲音和穿著就可以分辨了。」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已能理解,否則剛剛不會特別注意他,而他應該早猜到我的身分了吧。

男人說短短五年明顯感受上海正急速變遷,新大樓一幢一幢地蓋,一幢比一幢高;相反的,傳統石庫門一區一區拆,僅留下一些示範性的石庫門─田子坊、新天地,但兩處早已充斥商業氣息,失了原味。他決定身體力行巡禮這座城市裡所有的石庫門,在政府的手還沒徹底伸入、改變之前。他比上海人還上海人。

男人打開手機,叫出文廟資訊,告訴我怎麼以文廟為中心,拓展到旁邊的蓬萊路、光啟南路。「那邊還保有老房屋。快去看,不然就要沒了。」男人目光炯炯,如廢墟外亮起的兩盞燈火。

問他喜歡這嗎?他說:「與其說喜歡,不如說習慣。」我不只一次聽到在大陸工作的台灣人悶悶不快地談人際關係。台灣男人的溫煦以及帶有南方柔軟的腔調,總是被這邊的人取笑「娘們」。就像我們在台灣嬉鬧台灣國語的伯伯嬸嬸,或者原住民特殊的尾音。聲音是一種文化符碼、政治象徵。

離開廢墟前,我好奇他是否想返回台灣工作。他搖搖頭,說:「台灣工作太難找。這邊賺的錢也比台灣多。」人才是這樣移動的。我似乎朦朧感受到他暗示著想互加微信,偏偏我們總是什麼都歹謝,言談舉止溫吞而客氣。後來他沒問,我也沒開口,彼此沒有互留任何聯絡訊息,默默折返回人行道。

道別後,我下意識回頭,看他牽腳踏車的背影朝反方向離開。在異鄉,要遇見台灣人也許不難,但要認識也許不那樣簡單。這樣想的時候,就懊悔著我們為什麼都不主動點。他的背影還在。有一刻好希望他能回頭。如果回頭,我想謝謝他陪我一段;如果回頭,我會主動問他微信;如果回頭,我想邀他一起探訪石庫門;如果回頭,我想問他那時為什麼要特意返回;如果回頭……

可是什麼都沒有,我只是靜靜看著他,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轉彎了。

《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作者徐禎苓,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著有散文集《腹帖》。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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