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苓「重返魔都1930」:尋找石庫門,遇見台灣人

2020-04-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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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上海漫遊,遺忘了時間。圖為上海豫園。(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作者在上海漫遊,遺忘了時間。圖為上海豫園。(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在上海漫遊的第三天,我就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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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滬上特有建築—房高兩三層、石門框、烏木門、老虎窗,一幢接連一幢,聯排著。屋舍格局統一,奇數巷的兩側,雙雙並陳氣派洋風石大門,偶數巷則左右對開後門灶腳。巷道不大,彼此挨得緊緊的,構置成大型社區。

他們把那樣的建築稱為石庫門,而巷道喚作弄堂。要算是上個世紀興砌的建築了,像時間的化石,散在城區裡。

開始走訪石庫門,全拜論文踏查一事。幾周來,我在圖書館大量翻讀史料,把三○年代文人住過的石庫門、居址通通抄下來。不大的書桌,攤開三張上海地圖,分別是當前、一九三一、一九二七,在不同年份的地景上來回比對、辨認,看地名變了又變,街上的建築、公園或廢棄或重建。我覷著眼,跳動在細麻的路名間,對照再對照,慢慢勾畫石庫門的訪查路線。

入秋後,我總挑下午,揹起相機,戴上帽子,按圖索驥,尋找石庫門。上海秋陽沒有台灣熱辣,不會走沒幾步就汗涔涔,也不會被太陽蒸得心煩氣躁。這裡陽光剛好,溫度剛好,時段也恰巧是眾人上班、上課,所以街上的行人數量也剛好。我喜歡上海的午後,搭車走路不疾不徐,不慍不火,清爽宜人。

時光壓縮歷史 多倫路富含政治故事 

最開始,我常到離復旦大學不遠的四川北路、多倫路一帶。

上海多倫路文化名人街。(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上海多倫路文化名人街。(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多倫路現在是觀光街,後人在路口立了西式牌坊,鋪上石磚道,隔離各式車輛。這條路以前叫竇樂安路。竇樂安(John Darroch, 1865-1941)原是英國傳教士的名字,在光緒年間來到中國。不過,這條路上現存唯一一間基督教教堂鴻德堂,卻與竇樂安無關,而是為了紀念長老會傳教士、華美書館負責人費啟鴻(George Field Fitch, 1845-1923)。嚴格說來,宗教不是多倫路的主角,反倒是政治,而且頗有意思。

主幹道第一間即孔祥熙(1880-1967)的豪宅,大門氣派輝闊,華麗的彩色玻璃窗,二樓還有小陽台。再過去是白崇禧(1893-1966)官邸,紅磚牆白石柱,身旁的遊客說:這裡是白先勇幼時的家,他年幼身體不好,在此養病。孔、白公館相隔不過幾步之遙。一位是蔣介石的姻親,一位是蔣介石底下的重要將領,多倫路的前端其實是藍色陣營。但,往後一些,則是汪精衛政府官員梁鴻志(1882-1946)故所。再往裡走是光華大學文學院院長王造時(1903-1971)的家,當年他高舉反蔣抗日,遭國民黨逮捕。

沿著小巷岔出去,還有中華藝術大學。這所大學一九二五年創建,校地頗小,僅有一幢灰牆邊鑲紅磚的老建築,一九三一年左翼作家聯盟在此舉辦成立大會。多倫路,聚散著國民黨、汪政府和左聯人馬,三方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政治立場,讓這裡充滿張力。

只是,這群人錯落地住在這兒一段時間、又離開,有些人也許沒有真正成為鄰居,可當時間距離三○年代那樣遠,等我這樣一個旅者走過,幾乎沒有錯落的感覺,甚至還會誤以為他們在某個年代裡一起住過這裡,又一起恐龍滅絕般消失,彷彿那些三年五載的細節通通被壓縮,理解變得過度單一。若不是研究者身分,對時光背景大致有個底,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對後人來說剩下最多的恐怕是流言蜚語,一如走在我前頭的人們,讚嘆完孔宅後,立刻嘲笑起孔祥熙與蔣介石的貪權斂財。

看得出來,這些名人故宅已被翻新,西餐廳進駐,價目貴得咋舌。屋外介紹牌也未特別講述名人們何時住在這、與這條路或上海的關係,他們強調的不是細微時間感,而是名人加持帶來的觀光效益,像資本反咬了共產一口。

話雖如此,多倫路還是被共產黨蓄意營造出左翼、革命、異議分子的氛圍,沿途都是魯迅、茅盾、郭沫若、丁玲、內山完造等人的銅製塑像,沒有半個寫都會浮世的海派作家,可是當年施蟄存、劉吶鷗等人明明就住在附近。

我能感受這條路、這座城市嵌在那截然悖反的兩種情態—資本與共產、欲望與革命。鄧小平時代選擇讓兩者交融共存,可是上一世紀初的人們—政治派系也好,文人屬性也好,卻是在那間隙裡夾殺,找到活路。然後,有人留下來,有人跨海逃難。

景雲里自然不虛偽 保留老上海真實

多倫路不長,很快就走完了。來到底,已未見任何觀光客,那種專為觀光客打造的城市光鮮感、奢華感越來越稀薄,一個彎拐後,畫面被硬生生地轉接到另個頻道。

放眼盡是素樸老舊的傳統石庫門,街邊不再是價格昂貴的餐廳,換成親民的吃食小攤子、雜貨店、理髮店。「這才合理嘛!」我在內心吶喊。當年左聯作家們多半不富裕,幾乎都住過空間矮仄、夏熱冬涼、但價格便宜的亭子間,三餐也吃得簡單,饅頭、青菜、豆腐、稀粥、陽春麵,每月伙食費只花五六塊錢,消費情況差不多是城市貧民的程度。

沒幾步路,抬頭就看到「景雲里」三個大字。魯迅一九二七年剛來上海時,和許廣平居賃於此,茅盾、陳望道等著名文人也都曾落腳此處。景雲里隔壁即是施蟄存住的大興坊,僅僅隔著一條弄堂,那時文人們捱得好近。要說真正的名人街應該在這,不是剛才那個鋪石磚道的地方。

上海景雲里鲁迅故居。(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上海景雲里鲁迅故居。(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我特別喜歡這樣自然尋常的街衢,不造假、不虛偽、不裝闊,保留一點屬於老上海的真實。

轉到四川北路一帶,這條路亦為二、三○年代文人們密集活動的區域。彼時上海有兩條文化街,一條是福州路,一條便是四川北路。以路為圓心,周圍開了許多出版社、書店、咖啡館、舞廳和小吃店,電影院也在附近,當時劉吶鷗會邀請同班同學戴望舒和朋友施蟄存到家裡,上午他們看書、翻譯與寫作,午餐後小寐一番,三點鐘去虹口游泳池游泳,運動完跑到內山書店找內山先生吃冰,晚餐後先上電影院看院線片,再去舞廳跳舞,直到深夜才回家。

文人們活動範圍全離家不遠。我按路折返,多倫路一頭銜接四川北路,路上還有另一座石庫門社區,喚公益坊。公益坊亦有文學故事,一九二九年,劉吶鷗才二十四歲,年輕小夥子當起老闆,他在這出資創立第二間書店—水沫書店。書店出版左翼書籍、文藝刊物;相去幾步路是王心民接掌的南強書局,文青們匯聚在公益坊,幹一票轟轟烈烈的文學事業。

幼時不懂痛 戰時連活著都是風險

然而,一九三二年一月,準備新年的時節,日本突襲上海,四川北路被炸得坑坑洞洞,火光裡,書店悉數燒盡,相距幾里的寶山路上,東方圖書館也付之一炬。東方圖書館是商務印書館建造的,當年可謂全中國館藏最豐富的地方,可惜那座圖書館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後人在原址上蓋起新樓。至於重建後的公益坊,那些書店、那些人也都不再了。蓬勃的藝文年代,因戰事被迫斷滅。

我走入公益坊,散漫地晃呀晃,看日光斜斜地照在磚瓦上,再怎麼文青的石庫門,現下全變了模樣。弄堂裡稀稀落落的小孩正嬉鬧,大人在石門半掩的屋內聊天。畫面連結不起上海文人如何出入其間,反倒想起自己還沒上學的孩提時光。那時我們還住在老家,家邊的巷道就是孩子們的遊樂場。祖母總和其他婆婆媽媽們坐在板凳上聊天,偶爾嚷我們這群小孩注意來車、小心別跑太快之類的話。我們總是隨便應答,其實左耳進、右耳出,非得等到不小心跌跤,痛得大哭,才略略警醒,但很快又忘記,繼續跑、繼續鬧。畢竟小時候的痛不是真的痛。

那怎樣叫痛?

在那場砲彈如雨的突擊裡,公益坊裡的文青們看著好不容易打造的藝文基地炸成斷壁頹垣,他們怎麼想?戰爭底下做什麼都是風險,連活著也是。只知道年輕的劉吶鷗不再開辦書店了,他把重心轉到電影上。

福兮禍兮?

突然,後方的電動車按了一聲長喇叭,我速速彈開,沒有怨懟騎車者蛇行。車過,空氣又回到溫溫靜靜的氛圍,鄰邊小孩還在,日光還在,但原本沉浸於舊址的感受已經破碎。

走出巷口,天涼肚餓,踅到附近一間小吃店,趁著人客還少,點碗麵。老闆自主多加一瓢麵湯給我,邊舀邊講:「小姑娘,多給你些麵湯,麵湯營養,對身體好。」轉身把麵放到我面前,又重複一次:「要加麵跟我說啊。那樣瘦!」我嚇了一跳,老闆認錯人嗎?他知道我只是初次光臨、也許以後也不會再來的顧客嗎?都說上海人涼薄,是誰涼薄呢?我低頭吸了一口麵,味道不死鹹,配點湯、幾根青菜,清清淡淡,挺好的。

兀自從上一世紀的火光裡走來,再也沒有比這碗麵更熨燙人心了。

離開酒吧林立、外國人群聚的田子坊,照百度地圖指示,我正搭公車到復興中路,準備步行至新天地。下車的地方鮮有人車,不寬的馬路,兩旁種植法國梧桐。我向前走,在人行道邊遇見一大片被拆卸的屋瓦斷垣,廢棄的腳踏車拋在路邊,雜草蔓生,宛若廢墟。看得出來,那曾是石庫門社區。

石庫門社區。(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石庫門社區。(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我沒有多想,臨時岔出既定行程,轉彎踩著碎瓦進去。幾步路後,我執起相機挪移了幾個角度,想拍攝廢墟的荒漠感,卻在按下快門時,畫面突兀闖入一張男人的臉。男人正從瓦堆裡牽著單車離開,見到我,客氣微笑,臉頰凹出一雙酒窩。他越走越近,在我們擦肩前一秒,把掛在胸前的單眼相機挪到我面前,說:「這裡面有很多漂亮的塗鴉。」細長指尖按著鈕鍵,相機的小小窗框亮過一張又一張色彩斑斕的圖樣,在暗色調的空間中顯得亮而豔。慶幸方才無懼地進來。我向他道謝後,兩人逕自往不同的方向錯開。

碎瓦踏了幾步,不知道為什麼那人的臉一直梗在心口,有種說不上的熟悉感,我回過頭想再次確認,卻什麼也沒有了。

喀茲喀茲地走過一段,直抵尚未完全拆卸的石庫門前。這區弄堂已無人,染著灰塵的紅色囍字還貼在木門上,但木門之後,所有門窗被人堵滿紅泥磚。門旁的水槽已破裂,暴現水管線路,蠻荒一片。唯一靈動的,大概剩壁面上豔麗的塗鴉,和死寂的灰泥牆形成強烈對比。我拍了幾張塗鴉後,繼續往廢墟另一頭移動。

心懷中國夢 面對政府卻難以力抗

不遠處,老人們站在房舍與房舍中間、一處被挖空的大窟窿聊天。靠近,他們正用上海話交談。我問起石庫門的事,他們還沒回答,反倒先從口音探查出我的台灣人身分,好奇著怎麼會對老建築如此興趣。其實他們不是很懂我在研究什麼,但是聽到中文系,咧口笑著:「中文系好,要把中國文化宣揚出去。」

2019年10月1日,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大會.小女孩揮舞手中的五星旗。(AP)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大會.小女孩揮舞手中的五星旗。(資料照,AP)

我聽得出話裡的意識形態,老人們對中國有朝一日能領導世界寄予期望,這個期望與城市隨處可見的「中國夢」圖騰──黃皮膚黑頭髮鳳眼、身穿紅色傳統服飾的中國娃娃互相應和。我問過不只一個中國朋友什麼是中國夢?多數答得含糊。同學E笑道:「中國夢啊,就是移民去美國。」只見她掌著尖銳匕首劃破中國夢的華麗簾幕,高幹宣傳中國夢,自己的孩子外國送。

老人們約略了解我的身分背景後,才開始談拆遷。一干人哇啦哇啦抱怨政府罔顧人民,情願在黃金地段規劃新的開發與營繕,也不願保留半點老上海。隨口問我台灣也隨意徵收人民土地嗎?我原以為可以很驕傲地回答沒有,台灣是民主國家,但腦海隨即浮現大埔案、文林苑等各式各樣政府徵收案,即使我們擁有土地所有權,面對政府,好像也難以力抗。

我問他們政府拆遷不是有國家補助嗎?「家畢竟還是家啊。」老人的語氣落海般沉了下來。他們捨不得太早向記憶告別,決定撐到搬遷截止的最後一刻。頓了半晌,老人話鋒轉柔,感嘆上海每三年一變,也許很快就認不得這城市了。我沒再多問,只是靜靜地聽他們說話,偶爾轉頭凝眸這片廢墟,像參加遠房親戚的告別式,能感同,卻無法貼身傷痛。風蕭蕭兮。對旅人來說,我無法深刻懂得什麼,只知道一個地方待久了,是會生根的。

拍完最後一組塗鴉與屋舍,我收妥相機。遠方傳來男人的聲音:「小姑娘,你走錯了,我說的塗鴉在另外一邊。」啊。是他。是剛剛遇到的那個人,竟又牽車折返了。

偶遇同鄉 無緣再續情誼

我們在廢墟的另個窟窿裡說話。他似乎沒有聽出我的口音,問我從哪兒來,聽我回答台灣時,他頓了半晌,才告訴我他也是台灣人。原來我直覺判斷的熟悉感正來自於同鄉人的聲氣。這是我在校園外遇見的第一個台灣人,忍不住為異鄉見故里而激動著。

男人到上海工作五年了,他說上海已有五十餘萬台商。我幡然想起早在一九三○年代的上海,有赫赫著名的台商劉吶鷗、林文月的父親林伯奏,前者從事文學和電影,後者從事金融,兩人還一起合資房地產。上海近代化的過程,台商沒有缺席。近來,我所熟悉的學術界也冒出一批西進教師,兩岸互動的網絡遠比自己想的還廣還密。「這裡還滿常遇見台灣人,你從聲音和穿著就可以分辨了。」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已能理解,否則剛剛不會特別注意他,而他應該早猜到我的身分了吧。

男人說短短五年明顯感受上海正急速變遷,新大樓一幢一幢地蓋,一幢比一幢高;相反的,傳統石庫門一區一區拆,僅留下一些示範性的石庫門─田子坊、新天地,但兩處早已充斥商業氣息,失了原味。他決定身體力行巡禮這座城市裡所有的石庫門,在政府的手還沒徹底伸入、改變之前。他比上海人還上海人。

男人打開手機,叫出文廟資訊,告訴我怎麼以文廟為中心,拓展到旁邊的蓬萊路、光啟南路。「那邊還保有老房屋。快去看,不然就要沒了。」男人目光炯炯,如廢墟外亮起的兩盞燈火。

問他喜歡這嗎?他說:「與其說喜歡,不如說習慣。」我不只一次聽到在大陸工作的台灣人悶悶不快地談人際關係。台灣男人的溫煦以及帶有南方柔軟的腔調,總是被這邊的人取笑「娘們」。就像我們在台灣嬉鬧台灣國語的伯伯嬸嬸,或者原住民特殊的尾音。聲音是一種文化符碼、政治象徵。

離開廢墟前,我好奇他是否想返回台灣工作。他搖搖頭,說:「台灣工作太難找。這邊賺的錢也比台灣多。」人才是這樣移動的。我似乎朦朧感受到他暗示著想互加微信,偏偏我們總是什麼都歹謝,言談舉止溫吞而客氣。後來他沒問,我也沒開口,彼此沒有互留任何聯絡訊息,默默折返回人行道。

道別後,我下意識回頭,看他牽腳踏車的背影朝反方向離開。在異鄉,要遇見台灣人也許不難,但要認識也許不那樣簡單。這樣想的時候,就懊悔著我們為什麼都不主動點。他的背影還在。有一刻好希望他能回頭。如果回頭,我想謝謝他陪我一段;如果回頭,我會主動問他微信;如果回頭,我想邀他一起探訪石庫門;如果回頭,我想問他那時為什麼要特意返回;如果回頭……

可是什麼都沒有,我只是靜靜看著他,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轉彎了。

《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作者徐禎苓,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著有散文集《腹帖》。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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