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以生命為詩者 ——仰望詩人周夢蝶

2014-05-01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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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周夢蝶於5月1日以95高齡辭世。(圖為陳傳興導演為周夢蝶拍的文學紀錄片《化城再來人》一景,取自「他們在島嶼寫作」官網)

詩人周夢蝶於5月1日以95高齡辭世。(圖為陳傳興導演為周夢蝶拍的文學紀錄片《化城再來人》一景,取自「他們在島嶼寫作」官網)

有幸親炙周公,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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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為了學位論文,冒冒失失的闖進「孤獨國」,忝為一個旁聽者,開始了永無止盡的情智交流與瞻仰。汲之、飲之,樂在其中,忽忽五載,駑鈍的我,竟自以為是此中的國民了。

一開始,只是談詩論藝,解惑釋疑,多有特定主題;漸漸地,生活逢失落苦悶,生命遇迷津歧路,擺盪猶疑之際,總如一尾貪婪的魚不由自主地游向那兒,而每一次幾乎都有被盪滌、淨化的快感。只是,那樣澄明的世界,若電光石火之閃現,匆匆掠過,想要「不違如愚」都遙不可及。而我最珍惜的是送他回家途中,單獨面對他,聽他珠璣串串,沈醉於和穆春風之中。我拘謹而口拙,樂得靜聽,深怕不當的插話如誤投土石,混濁了那雅致的清漣。也因此,竟有多次迷路。似乎是刻意經營,一如初戀時的難捨,而略施小計?周公卻只淡淡地說:「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是正常的,沒想到你也會這樣。」其實,除了滿足,我是什麼也不知。真的,我好慚愧。

作為一個詩人,「才情」只是基本,周公卻兼具哲人的「智慧」。淡泊素淨,謙抑貞固,從來不忮不求,甚至拒之猶恐不及。當友人擬將《還魂草》在大陸出版,有一筆可觀的版費,換作是他人,必然趨之若鶩,而周公卻斬釘截鐵地說:「不」。理由很簡單:「我討厭簡體字!」周公認為中國文字有其獨特之美,又因他的法書字如其人,別具一格,所以求字者絡繹不絕,不管是誰,他一概應承。可是他又最怕給朋友添麻煩,因此,往往字寫好後,還花錢裝裱,裱好後甚至還親送到家。文友要他在書上簽名題字,他絕不會當場揮毫,總是慎重其事帶回,用毛筆一字一字精心描畫,細心落印,才滿意的以掛號寄出,至此放下十字架,坦然的面對自己。周公做事就是這麼認真,他認為這樣才踏實。

周公認為天地間無純陰純陽,所以人亦無至善至惡,只要「慈悲」以對,則天下人無不可愛。深知我根器淺薄,仍諄諄誨之、循循誘之。曾賜字「季魯」並書一聯相贈:「不為伯叔寧為季,魯學曾參愚學柴。」勉勵我學曾參、柴子高之誠懇堅卓,效謙謙君子之若谷襟懷。垂憐關愛之情,如師亦如父。在得知我研究範疇定於晚唐一些「小家」時,肯定地說:「這些詩人地下有知,一定要好好謝你。」淡淡的一句話,卻讓我信心倍增,執著前進。前些日子,閒談間提及內人習畫一事,他竟不假思索地將當天剪貼的畫,慨然割愛,並說:「在我眼裡,畢卡索的畫也不過如此而已。」實際上,那些畫是小學生的得獎作品。其心靈就是這樣「無邪」。

人格即風格。周公的思想主要的應是融自儒釋兼攝老莊,因之,他具有儒家的忠恕擇善、釋家的悲憫禪思,以及道家的清淨超脫,以是,形之於詩的,無論是早期的沈重悲苦,以及其後的漸趨澈悟醒覺,都不離這個範疇,但他絕不將一些概念硬往字裡行間塞,而是很技巧地運用意象予以呈現。我們試讀下列幾行詩:

當我推枕而起

厝外的新竹已一夜而鬱鬱為笙為箏為筑

為篙,而在兩岸桃花與綠波間

一出手,已撐得像三月那樣遠

這是〈斷魂記〉的末節幾句。在前面的幾段裡,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忠誠固執,禪思了悟,至於最後這四行,我們則感受到詩人的欣然與瀟灑。雖有失落與茫然,最後都化作溫馨與圓滿。

不錯,這首詩是涵融了儒釋道的思想,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給它貼上的標籤,設若你不作如是想,它仍然是一首諧和飽滿、耐人尋味的好詩。周公的詩有血有肉、有情有淚,讀其詩,如賞梵谷的畫,讓人有流淚的衝動,進而發覺生命的崇高。這就是周公的高明處,也是他令人尊敬處。

(周夢蝶詩作早年與最新的版本)

*作者為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教授,因為學術研究與周夢蝶公私交誼皆篤。著有〈隱情/忍情——論周夢蝶「無題」詩十九首〉、〈論周夢蝶詩的隱逸思想與孤獨情懷〉、〈春色無所不在——周夢蝶詩導論〉等多篇論文。(本文為2007年10月舊作,取得作者同意後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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