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西港開仙真宮為分靈神像舉行入神儀式，用白文鳥塞進神像內部活活悶死。影像在網上公布引起軒然大波，網友灌爆廟方臉書，批評殺生殘忍野蠻。見報、上電視的新聞也一面倒，展現全民義憤之師討伐廟方的氣勢。
然而事情有這麼善惡分明，判然絕對嗎？
從人道、動物權的角度談，廟方的做法很野蠻（活活悶死）；從宗教儀式談，這種祭儀顯然還沒有離開原始巫術的型態（活牲靈性轉移）；不過如果指責說神明怎會下令殺生，這個就未必恰當了。
漢族信仰血食祭拜一向就是傳統，從祭祖到祭孔，從祭天到祭諸神，三牲四果，殺生賜死從來沒少過。自古太牢大禮，全牛全羊全豬代表的是最隆重的禮節。賽神豬那樣的民俗，只因為賜死的是豬，我們正義的媒體也就沒有表示過意見。
對佛教而言這些也許是外道，但對民間宗教而言，這些卻是傳統。傳統不是不能改，但那需要進入民間宗教的語境才能展開適當對話。用佛教觀點指點民間宗教的是非，恐怕是用錯了對象。
不過這並不是說由於文化相對主義的緣故，各種宗教的內部儀軌我們都不能反對，不，不是這樣，事情比這個更複雜得多。
在人類跟動物打交道的歷史裡，從貓到豬，一些動物先天就被烙上蛋白質來源的標記，另一些卻變成可以跟人類一起擠被窩的小暖爐（你瞧瞧這寒流天多少貓奴得意洋洋曬他們擠被窩的小毛怪）。人類對待動物徹頭徹尾地不平等，完全應驗了《動物農莊》裡「所有動物皆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更平等」的名言。
馬在美國是不能吃的，牛在印度是神聖的，而狗在韓國則是滋補的（但這些對華人通通不是問題）。現在的情況是，我們不敢主張所有動物都有免於做成料理的權利，只能用法律條文修飾我們殘忍宰制所有動物的流氓霸道。
翻看整部動物保護法，如果豬雞有靈，應該會發動抗暴革命，推翻人類的專制與屠殺。畢竟沒有誰會願意一出娘胎就被烙上經濟動物的烙印，一輩子就為了成為餐桌上的燒烤而努力長肉。
我們沒辦法逃離動物殺戮者的頭銜，只好退而求其次，只保障他們生前的尊嚴，避免死得痛苦。並且將這個過程稱為人道（有興趣的人請自己查一下對農委會而言「人道處理」是什麼意思）。
但生命難道不是最高的價值嗎？不追求最高的價值而追求次要的價值，如何解釋這樣的選擇呢？毫無疑問這顯示的是我們的慈悲有極限，同情有差等，平等還有更平等。
所以我們在討論動物權議題的時候，缺少的正是這一點內疚神明的自省。殺鳥和殺豬，活祭和放生致死，後者死掉的更多，我們甚至還把死掉的吃進肚子，從未覺悟自己也是這弱肉強食食物鏈裡的一環。
我們塑造了這樣的食物鏈，而且在實際上無法脫離（即使你是素食者，從美國供應黃豆到台灣做成豆腐的供應鏈上，布滿的仍然是葷食的生產者），在邏輯上無法自圓其說（為什麼都是長得醜的該死，而長得可愛的享福？）。
當我們指責別人野蠻的時候，應該心懷慚愧，知道我們自己也並不是那麼天然無邪。畫在可吃不可吃的動物之間的那一條線，既不依據道德，也不依據善良，純粹就是人類要生存，又要偽善地求心安，因此造成的結果，那個畫線的標準一點也不堪深究。我們都受限於傳統和現實，無所逃於天地間。
但這次的騷動意義可以不只這樣。
現在隨手古哥一下「白文鳥+入神」，網上一片殺伐充滿獵巫氣息（以前談獵巫都是比喻，這一次卻真是對巫術的獵殺了）。所有媒體毫無例外。但這樣對這個社會有幫助嗎？你擋得了下次神前斬雞頭、海邊大放生導致的死亡嗎？
在動物議題上沒有誰比誰更高尚，在這個群情洶洶的時候，媒體除了比賽加碼用更狗血的標題吸睛，能不能為這個社會注入一點更複雜的思考呢？在鄉民的激憤之後繼續撩撥，只不過讓這個社會生產超量的腎上腺素而已。
社會要運轉不能永遠只仰賴情緒，情緒之後應該有深度，撩撥之後應該有思考。把動物權議題放進來，多少可以讓人冷靜一下，這世界並不永遠只是單純的你是好人他是壞人。
＊作者為專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