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無論到哪裡都讓人快樂;有些人,只要他走了,大家就快樂。(Some cause happiness wherever they go; others whenever they go.)--王爾德
諾貝爾獎的歷史上,從未有一位候選人這麼想贏,也從未有一位候選人輸得如此精彩。
當奧斯陸時間十月十日上午十一點鐘,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宣布:「2025年和平獎授予委內瑞拉的瑪麗亞・柯琳娜・馬查多(María Corina Machado)」時,白宮的金色牆面應該閃過一絲陰影。她是反抗獨裁的女性政治犯,而他是全世界最有權勢、卻仍覺得被迫害的男人。那一刻,川普的榮耀幻覺像金色噴漆的雕像——閃亮、脆弱,且無法呼吸。
金色夢裡的榮耀
川普喜歡金色。金色的高樓、金色的鞋、金色的馬桶,如今還差一枚金色的獎章。
他說:「我不想得獎,我只是為了國家。」這句話的含意,大約和他在Truth Social上的發文「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Blessed are the peacemakers!)一樣——帶有濃烈的自我品牌意識。這句出自《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九節的經句,由川普說來,彷彿他是締造和平的神祇。在他的世界裡,和平不是結果,而是商品;不是信念,而是行銷。
這一年,他親自致電挪威財政部長、前北約秘書長史托騰柏格,含蓄地提醒「朋友們」注意諾貝爾獎的時程。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柬埔寨總理洪森、巴基斯坦政府相繼提名他;賴清德甚至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他能讓習近平放棄對台灣的軍事企圖,「那他絕對值得諾貝爾獎」。
這場國際提名大合唱,聽起來像外交,但更像諷刺劇。畢竟,當各國爭相「提名」一位仍在對記者、移民與法院開戰的美國總統,和平就變成一場全球版的《金牌特務》——華麗、危險、荒誕。
加薩的時間表與奧斯陸的鐘聲
為了「趕上」頒獎日,他讓外交變成倒數計時。以色列前談判官哈達爾說得最直白:「所有人都知道星期五是關鍵期限,那天奧斯陸要公布得主。」於是加薩的停火協議在週三晚間倉促誕生。對川普而言,這是一場神聖的行銷:「在金鐘響前,讓我成為救世主。」
事實上,他確實壓過納坦雅胡。據《華盛頓郵報》報導,川普怒斥以軍轟炸卡達多哈,強迫納坦雅胡在白宮公開向卡達道歉——一位美國總統逼著以色列總理低頭,這在歷史上前所未有。他讓停火出現在新聞標題裡,也讓自己回到鏡頭中央。
但是,加薩的真實畫面比奧斯陸的頒獎典禮更血腥。六萬七千具屍體、多數是婦孺;九成的房屋化為灰燼。川普的停火確實救了人命,卻也讓世界再次看到——和平往往是用廢墟換來的。就像他那句名言:「我拯救了許多生命」(I saved a lot of lives)——這句話沒錯,但他省略了更重要的一句「在他們失去生命之後」(after they were lost.)。
(相關報導:
沈旭暉專欄:川普的「二十點加薩和平方案」─納坦雅胡又是最大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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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和平?誰的戰爭?
川普自稱「結束七場戰爭」,包括印度與巴基斯坦、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剛果與盧安達。美聯社查證後發現,有些戰爭早已停火二十年,有些「緊張局勢」甚至不曾爆發。但在川普的世界裡,歷史是隨發文即時更新的。他能讓過去的戰爭重新開打,也能讓和平提前宣布。
他的副手范斯在白宮簡報中強調:「總統不在乎獎項,只在乎拯救生命。」可惜這句話在事實的對照下,像極了馬克吐溫式的冷笑話——這位「和平締造者」,不但退出巴黎氣候協定、對記者宣戰、制裁國際刑事法院,更對城市派軍、對貿易開戰。如果諾貝爾在天有靈,應該會懷疑這位候選人是否誤解了他遺囑中的「廢除或削減常備軍隊」(abolition or reduction of standing armies)的獲獎標準。
金色偶像與陰影對手
每當提到歐巴馬,川普的眼神總會閃爍。他從不原諒那一年——2009年,歐巴馬上任九個月便拿到和平獎。
「他什麼都沒做就得獎!」川普說,「而我救了世界!」
他輸的不是獎,而是那個象徵——「理想主義」這個字。
歐巴馬獲獎時象徵的是希望;川普想獲獎時象徵的是交易。一個談世界的未來,一個談自己的傳記。
從歐巴馬的「Yes, we can」到川普的「I did it all」,美國政治的語法從動員變成獨白。這或許正是諾貝爾委員會無法頒獎給他的真正理由:他太需要被愛,卻太不懂愛這個字。
馬查多與川普的鏡像
諾貝爾委員會給了瑪麗亞・馬查多一個遠比金牌更沉重的榮譽。
這位58歲的反對派女性,躲避馬杜羅政府的追捕,靠著網絡和地下組織支撐民主運動。她創立貧童基金會、推動選民權利、在被取消參選資格後仍支持改革派候選人。她沒有軍隊、沒有媒體帝國、沒有Truth Social帳號。但她有「信念」——這個在川普的政治辭典裡早已被市場化的字。
同樣是「勇氣」:馬查多以生命為代價挑戰暴政;川普以國家機器為代價挑戰制度。諾貝爾委員會最終選擇了前者,因為那裡還有一點人性的光。
當和平變成演出
10月8日,《紐約時報》記者大衛・尚吉爾(David Sanger)寫道:「在中東,和平協議總像火山後的清理——我們知道它還會再爆發,只是不知道何時。」這句話可做為對川普的總評。他確實能促成「停止轟炸」的瞬間,但他的政治節奏總是比歷史短一拍。
他把和平當作新聞標題,把外交當作節目表。每一場停火,都有截止日;每一次談判,都有播出時段。在那金色鏡頭裡,他不是協調者,而是主演。這樣的和平,也許能贏得掌聲,但永遠無法贏得靜默。
諾貝爾的沉默與世界的嘲笑
挪威諾貝爾委員會主席佛里德內斯(Jorgen Watne Frydnes)在頒獎後受訪時說:「我們的會議室掛滿了歷屆得主的畫像,充滿勇氣與廉正。我們只依據諾貝爾的遺願與行動作出決定。」這句話像一記禮貌的耳光,送給那些以為獎可以靠游說取得的人。
川普的支持者仍不死心——以色列「人質及失蹤家庭論壇」(Hostage and Missing Families Forum)聲明:「沒有任何獎項能削弱他對世界和平的深遠影響。」沒錯,就像沒有任何演唱會能削弱貓王已死的事實一樣。但是,川普就是輸,輸給一個躲藏在地窖裡的女人,輸給一個無法上電視的聲音,也輸給那個最簡單的真理:和平不是簽署協議,而是結束恐懼。
輸了你,贏了世界又如何?
川普可能會說:「我輸了獎,但贏了世界。」然而這句話若由他口中說出,聽起來像孟肯 (H. L. Mencken)筆下的犬儒箴言——「成功,是讓一群笨蛋以為你比他們聰明。」
他確實贏了不少:贏了鏡頭、贏了粉絲、贏了選舉,但他輸掉的東西更難以彌補:信任、節制、與一個國家對真理的敬意。當和平成為表演,真相就變成道具。
瑪麗亞・馬查多沒有金色宮殿,也沒有大寫的「偉大」。她只有一句話:「希望是有意義的信念,即使結果未知。」那句話出自瓦茨拉夫・哈維爾——一位真正的政治詩人,而非政治商人。
金色神話的崩塌
或許,川普還會再試一次;或許,他會在下一次停火、下一次峰會、下一次選舉中,再度宣布自己「理應得獎」。但是,歷史的評審團早已投下決票。
諾貝爾獎拒絕了他,卻也成全了他——讓他永遠停留在渴望榮耀的姿勢裡。輸了獎,贏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