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瑪夫觀點：讓土地說話──從花蓮光復災難看文化重建的可能

九月教師節連假三天，當多數人仍在休假放鬆，我卻搭上第一班往花蓮的火車，背著背包與安全鞋，直奔光復鄉的災區。那不是一次田野調查，而是一次靈魂與土地的相遇。當我抵達瑞穗再驅車北上，遠遠就看到被洪流吞噬的街道、傾倒的牆面與滿目瘡痍的佛祖街。這裡原本是居民生活的場域，如今卻成為泥水與沉默的世界。腳下的泥土鬆軟，每一步都陷入記憶的重量，空氣中混雜著潮氣、塵土與焦慮的氣味。這場災難，是土地在呼喊。

我連續三天進入災區協助救援與勘查，與地方教會、原民志工、民間團體及政府單位共同協調。太巴塱教會成為救援指揮所，我與當地阿美族牧者 Namoh 牧師、原民會劉維哲處長會晤，討論重建方向。現場聚集了來自全台各地、不同宗教與族群背景的志工。有人穿著教會背心鏟土，有人搬運物資，有人泡熱茶安慰居民。那幾天，泥水中沒有界線，只有同心的行動。「不分宗教群體，用愛全力支援光復」，這句話在災區裡真實發生。各團隊在不同崗位合作，社會力量在廢墟中凝聚，成為台灣最動人的風景。

作為原住民建築與文化景觀研究者，我深知傳統聚落的智慧並非偶然。布農族的家屋選址重視山勢與水流，阿美族的部落則貼近河道卻避開洪泛區，太魯閣族的居所常依山而建，順應地形而非征服它。然而，現代開發導向平地化與便利性，許多聚落失去了「聽懂土地」的能力。佛祖街災難正是地形改造、排水系統失衡與極端氣候交錯的結果。如果災後重建只追求「恢復原狀」，那將只是重複風險。重建不應只是工程，更是文化與自然關係的再建構。

我在現場觀察到，許多倒塌區段其實位於原本溪流改道處。水流尋回路徑的力量，是土地記憶的回聲。這讓我思考，是否應讓最脆弱的地段回歸自然，而將重建集中於安全區，並將重災區轉化為「花蓮光復災難紀念園區」。紀念園區並非悲情展示，而是一個能教育、追思與對話的公共場域。它可以保留災難的痕跡，讓土地說話，讓後人理解氣候變遷與人為干擾之間的關係。這樣的案例在世界各地屢見不鮮，日本311大地震後的南濱記憶公園、印尼亞齊海嘯博物館，皆透過建築轉化創傷。台灣的光復，也值得擁有屬於自己的文化療癒場域。

我認為，這樣的園區應由地方共同參與，長老、耆老、設計師、青年與政府協作，讓土地回到多聲對話的狀態。空間設計可保留部分倒塌建築、巨石與樹根作為記憶符號，並設置追思與儀式空間，讓族人能在特定時節舉行祭禮、祈福與族語吟唱。更重要的是，要設計教育導覽步道，讓學生、旅人與志工都能在其中學習防災、生態與文化的交織關係。那不是展示，而是回應。災難的現場若能成為教育的場域，才是真正的轉化。

那三天的現場經驗讓我重新思考「建築」的意義。建築不只是形體，更是一種關係的修復。原住民族的屋柱象徵與大地連結的信約，落成祭是對山川的致敬。當土地被洪水撕裂，修復的不該只是牆面，而是人與土地、文化與自然的關係。紀念園區若能以「順應地形、尊重水脈、留白記憶、社群共創」為原則，將不僅防災，更能重啟文化連結。

我記得當天跟我一起救災的原住民長老在泥水中對我說：「房子可以再蓋，但祖先的安寧要靠我們重新祝福。」那句話深深刺進我心裡。對原住民族而言，災難不是結束，而是一場儀式的開始。人要與土地和好，要向祖先報平安，要在創傷中重新找回存在的尊嚴。重建若能兼顧文化儀式與靈性意義，就能從傷痕中孕育希望。

這場災難不只是地方議題，更是一面照映台灣社會的鏡子。從救援的跨宗教團隊，到地方居民自發的互助，展現了台灣社會最珍貴愛與連結的力量。而作為學者與教會的牧者，我看到的是另一個使命：讓設計不只是技術，而是信仰的延伸；讓建築不只是形式，而是文化的記憶。

花蓮光復的未來，不應只是恢復原貌的住宅群，而應是一座「讓土地說話」的園區——讓我們記得災難，也記得愛。願這片土地被祝福，也願這次重建，成為台灣社會與自然對話的新起點。

在這裡，我要向所有在災難中失去親人的家屬，獻上最深的哀悼與祝福。願逝者安息、願家屬得力。也要向那些日夜奮戰、默默鏟土的「鏟子英雄」們致上最高敬意，你們的汗水、你們的手，正在為台灣挖出希望的路。願這片土地在愛與信仰中被重新祝福，願光復不只是地名，而成為台灣共同記憶裡的一道光。 （相關報導： 現場》誰在花蓮光復救災？受災童長大成鏟子超人　跨越種族、國籍同島一命實錄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中原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