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欽觀點：人生貴得適意爾─台灣的地緣困局與知識分子的自處之道

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 —《世說新語·任誕篇》

在歷史的嬗遞與文化的轉折點上，人格與氣度往往比制度與口號更能塑造時代的靈魂。當我們重新凝視魏晉那段名教崩毀、政局晦暗的歲月時，赫然發現：那些風流士人以個人之力築起的精神堡壘，某個程度上，竟如此貼近當下的台灣現境。

2025年五月一日，《經濟學人》封面以「台灣將成為超級強權衝突的焦點」(A superpower crunch over Taiwan is coming)為題，描繪台灣正處於地緣政治板塊邊緣、內外交迫的孤立處境。這不僅是戰略位置的描述，更是文明真實的檢視。在這座島嶼上，外交承認逐年萎縮，國際處境進退維谷；而島內則是價值碎片化、社會多極化，從統獨對立到世代矛盾，撕裂成為常態。

這樣的台灣，類似魏晉時代的中國。那是一個忠誠無所寄託、朝廷變幻無常的亂世；一個人人談論政治，卻人人畏懼政治的年代。士人無門，名教無存，制度失能——但正是在這樣的邊緣時代，一種超越政局、直指本心的風骨與精神自由，悄然誕生。

事實上，魏晉名士並非全然遁走避世，而是選擇另類對抗崩解的審美之路。他們或清談，或縱酒，或退隱，或狂狷，以轉進面對壓制，以氣度對抗矯情。嵇康臨刑前彈奏《廣陵散》，不是頹唐，而是以美學的方式對命運發出最後的抗議；阮籍酩酊不仕，以醉態維護志節；劉伶則自許「天地為廬、萬物為室」，以宇宙為庇身之所。他們的選擇，是精神層面的自救，也是文化層面的創造。

在這些人眼中，「人生貴得適意爾」不是任性恣意的宣言，而是面對不可改變的現實，仍能不失本心、不屈靈魂的生活哲學。

今日，台灣知識分子面對的雖非王朝更迭，卻是同樣巨大的精神困境。輿論空間裡，公共論述早已被情緒與立場劃界，稍有遲疑便被視為「不表態」，一旦發聲，則被迫選邊。在這樣的語境中，知識分子的處境更加艱難——不是無聲，而是毀聲：知識失去真誠的質樸，成為陣營工具。

然而，「適意」並非遠離現實，而是一種不願與崩壞為伍的自由。那或許是一間在台南堅持選書品味的小書店，或是深夜讀詩不談政局的直播主，或是一位記錄鄉里與老屋故事的街坊素人。他們無意也無力掌控話語權，但他們的存在就是抵抗——抵抗浮躁，抵抗操弄，抵抗為了「生存」而出賣靈魂的知識生活。

這就是魏晉式的知識分子氣度。在他們的世界中，清醒是抵抗，優雅是力量，懷疑與節制是價值的防線。他們不急於發聲，更不允許自我「毀聲」——因為真誠，是知識分子最根本的責任。

我們不禁要問：當今的台灣，是否已準備好迎接這樣的氣度文化？我們是否能超越社群的短評文化，走向一種更慢、更深與更廣的公共理性？這不是政策問題，也不是政黨問題，而是文化底蘊的根本問題。

台灣不缺政策分析，也不乏戰略佈局，但真正稀缺的，是一種從容而堅韌的存在姿態。在政黨輪替的喧囂之下，我們需要一群能夠靜坐沉思、堅持不媚俗、勇於獨立思考的知識人。他們不需要聲嘶力竭，他們的存在，就是社會免於墮入犬儒或偏激的安定力量。

「氣度」這個詞，或許聽來有些過時，但在崩解、吵雜與紛擾之中，卻顯得格外珍貴。氣度，並非古典修辭，而是面對混亂與權力時，仍能保有節制與尊嚴的一種文明形式。

如若魏晉名士的風範是歷史留給亂世的精神遺產，那麼今日的我們，是否也能於這外孤內裂的時代，學會：在風聲鶴唳中豁達，在體制邊緣中沉思，在立場對決中保持微笑，然後淡然說出——「人生貴得適意爾」。
這不僅是一種修煉，更是一種救贖。

＊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 （相關報導： 李大壯觀點：兩岸關係與中美博弈─理解今日地緣政治中的關鍵力量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