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李忠謙專欄：當約瑟夫・奈伊宣告「美國世紀將狼狽終結」，何為面對川普的上上策？

為美國指點「軟實力」（Soft Power）與「巧實力」（smart power）策略的哈佛大學榮譽教授約瑟夫・奈伊（Joseph Nye）在上個月6日逝世，華府智庫戰略暨國際研究中心（CSIS）的總裁兼執行長何慕禮（John Hamr）在寫給他的悼詞中特別提到，奈伊重視的是美國感召鼓舞人心的力量，而且這種力量遠比「硬實力」（hard power）強大。

奈伊的辭世與川普的回歸，恰好反映了今日美國「捨軟求硬」的路線改變，《外交事務》6月2日刊登了生前不幸見證此事的奈伊（與老搭檔基歐漢共同撰寫）的遺作〈美國世紀的終結〉（The End of the Long American Century），說明了這位國際關係巨擘對此趨勢的看法。

美國世紀將狼狽的終結

曾在柯林頓（Bill Clinton）時期擔任國防部助理部長（負責國際安全事務）及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的奈伊指出，揮舞美國硬實力的川普威脅丹麥要控制格陵蘭、恐嚇巴拿馬要收回運河、利用關稅企圖迫使全世界讓步，川普的底氣來自他相信其他國家高度依賴美國的購買力與軍事力，因此華府才有餘裕對世界所有國家採取強硬手段。

奈伊與基歐漢（Robert Keohane）認為，儘管川普正確指出了美國的強大之處，他卻以適得其反的方式運用這種力量。通過攻擊相互依存關係，他動搖了美國力量的根基。川普的外交政策不但嚴重削弱美國實力，更加速侵蝕造福眾多國家與美國自身的國際秩序。兩位作者甚至警告，世界可能正在進入失序時期，而當前美國的衰落恐怕也不是暫時性的下滑，而是就此墜入渾沌深淵，讓這個被稱為「美國世紀」（the American century）的霸權時代迎來狼狽不堪的終局。

川普2.0短視地執著於強制手段和美國硬實力的運用，過度專注於削減盟國搭便車的成本，卻忽略了美國才是能夠決定路線與目的地的主導者。他似乎不理解軟實力及其在外交政策中的作用：脅迫加拿大或丹麥等民主盟友，將削弱對美國聯盟的信任；威脅巴拿馬將喚醒整個拉丁美洲對帝國主義的恐懼；削弱美國國際開發署損害了美國的慈善形象；讓《美國之音》噤聲更讓國家的訊息傳遞失效。

籠罩在川普等民粹主義者背後的陰影，正是被他們妖魔化的全球化浪潮。奈伊與基歐漢指出，當川普威脅對中國加徵關稅時，他也在削弱美國對全球經濟相互依存的參與度。雖然全球化確實有正反兩面的影響，但川普的努力顯然用錯了方向——他攻擊的大多是對美國與全世界有益的全球化形式，卻沒能真正遏制全球化有害的部分。總體而言，川普對全球化的攻擊只不過削弱了美國的國際地位。 （相關報導： 紐約觀察》打破「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魔咒的不二法門？ ｜ 更多文章 ）

或許懷疑論者會主張「國際政治本來就是硬碰硬的較量，而不是一場溫良恭儉讓的遊戲」，川普的脅迫式交易確實已讓各方讓步，未來可能還會收穫更多成果。正如馬基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所說的：君主寧可令人畏懼，也不要受人愛戴——但若能同時令人敬畏又受人愛戴，顯然才是上策。奈伊與基歐漢指出，川普嚴重忽視「吸引力」這項關鍵要素，等同放棄美國實力的重要來源，長遠來看必敗無疑。

呼應奈伊的辭世文章，日本能源經濟研究所理事長寺澤達也、澳洲前總理騰博（Malcolm Turnbull）也都給這個時代給出類似的解方：美國盟友應當自求多福、盡可能繞過美國行事。

美國盟友如何繞過美國行事

面對川普對全世界發動的貿易戰，歷任日本首相秘書、貿易經濟協力局長、商務情報政策局長、經濟產業審議官的寺澤達也指出，對於受到美國關稅影響的國家來說，潛在的經濟損害實在太大，不能只是寄望美國的聯邦法院撤回關稅命令、或者期待川普改變主意，而是應該主動制定有效的多邊策略，因應華府在貿易上的阻撓手段。

即便能夠與川普政府協商取得關稅豁免，寺澤達也認為重大損害已然造成。許多國家都對美國市場的開放性失去信心，過度依賴對美貿易的風險實在太高。尤其川普兩屆政府削弱多邊機構、無視貿易規則，導致貿易擴張放緩；當美國高築貿易壁壘之際，也讓關鍵礦物與潔淨能源產品的安全供應鏈遭遇危機。

寺澤達也建議，包括日本及其他處境相似的國家，現在必須採取「不依賴與美國合作」的自主行動。即便川普對貿易（或者說會對美國造成逆差的貿易）抱持敵意，但這並未改變貿易驅動經濟成長的基本現實，降低關鍵依賴的需求也依然存在。為了抵銷川普關稅造成的損害，各國都必須繼續擴展貿易關係，並與美國以外的其他國家合作、強化全球貿易體系。倘若能夠證明即使沒有美國參與，這個世界仍可合作共榮，未來的美國領導人或許會重新看見參與全球倡議的價值。

美國的盟友必須自救

相較於寺澤達也聚焦於川普貿易戰的對策，騰博則著眼於如何收拾遭到川普破壞的世界秩序殘局。寺澤達也呼籲「繞開美國」、採取「不依賴與美國合作」的自主行動，曾在2015至2018年擔任澳洲總理的騰博則建議，美國的盟友必須自救。因為川普除了發表威脅收購格陵蘭、併吞加拿大以及奪取巴拿馬運河等離譜言論，挑戰盟友與夥伴國家的主權；他所發動的全球貿易戰更是犧牲所有貿易夥伴來成全美國的一己之利；川普還退出《巴黎氣候協定》與世界衛生組織、裁撤美國國際開發署；威逼烏克蘭接受美國的協助和談條件，卻拿不願坐上談判桌的普京一點辦法也沒有。

川普回歸白宮後的種種作為，​都背離了美國在二戰後建立的世界秩序邏輯——確保強者不能恣意妄為、迫使弱者逆來順受。川普對這種崇高理想毫無耐心，反而驗證了那些憤世嫉俗的觀點：美國從來就不是其所宣稱的「利他主義強權」。對那些仍篤信美國是個講原則的慷慨國家的人來說，現在恐怕就是他們認知失調的創傷時刻。至於川普對法律的蔑視、對盟國的霸凌、撕毀協議條約、與獨裁者勾肩搭背，有人依然願意採取最善意的解釋——這些駭人行徑不過是精明總體戰略的一環，也有人抱持希望，期待某個時刻將迎來劇情的大反轉。但騰博認為「希望是這個時代最危險的安慰劑，川普的行徑已是華府新常態，至少在下次總統大選前，上述趨勢看不到逆轉跡象」。​ （相關報導： 紐約觀察》打破「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魔咒的不二法門？ ｜ 更多文章 ）

所以其他國家、尤其是美國的盟友該怎麼辦呢？騰博指出，美國的盟友不該屈服於川普的恫嚇，他們可以團結起來發揮可觀的影響力，對抗華府掀起的混亂局勢，聯合起來守護被川普意圖埋葬的秩序中最寶貴的部分。畢竟在「美國優先」的時代，美國已不再是、也無意成為昔日那個可靠的安全夥伴，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所倡議的「美國的盟友應對建立一個『不會被霸凌』的聯盟」，騰博認為就是應對這個瘋狂時代的解方。尤其在加強自主防衛能力的同時，必須考慮增強​「在無需美國同意或配合的情況下獨立行動」的能力，同時強化「在美國之外」的那些志同道合國家的同盟關係​

當川普要求盟友為共同防禦、甚至自我防禦承擔更多責任，騰博提醒「向美國採購更多軍備可能取悅川普，卻也無法帶來真正的自主性」。長遠之計在於建立自主防禦能力、甚至實現國防工業本土化，至少確保不受美國干預獨立部署運用防衛力量。像是F-35戰機高度依賴美國的後勤支援，若未獲華府同意，幾乎不可能長期維持作戰能力。​這種依賴關係在現代武器系統中相當普遍，美國盟友過去雖然也感到困擾，卻從來不被看作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因為美國的盟邦深信自己永遠不會孤軍奮戰。但是當白宮要求盟國必須具備自衛能力，情勢已截然不同，像是歐盟最新的國防採購計畫就大幅排除美國企業，葡萄牙也宣布不再計畫採購F-35戰機、加拿大也重新評估添購F-35的計畫，就是意料中事。

​騰博特別提到印太區域的衝突熱點——台灣。川普政府對台灣釋放的信號明顯矛盾，包括川普本人曾表示台灣難以防守，抱怨台灣偷走美國的半導體生意，應該美國提供的保護付費；但國防部長赫格塞斯（Pete Hegseth）在香格里拉對話卻又表示，川普明確表態「在其任內不會讓共產中國入侵台灣」。但騰博指出，台海的實際情況與赫格塞斯的信心喊話背道而馳：中國在台灣周邊的軍演越來越像入侵預演，赫格塞斯也在演講中承認「攻擊可能迫在眉睫」。加上台灣政局不穩，對增加國防支出的必要性缺乏共識，習近平又有一系列非武力衝突的脅迫選項，甚至可能不費一槍一彈就拿下台灣。

騰博判斷，​台灣對北京來說不僅地理位置更近，戰略重要性也遠超過華府的盤算，川普不太可能為台灣冒險與中國開戰——即便這場衝突僅限傳統武力，也將摧毀美中兩國海軍主力。但中國的造船能力是美國的200倍以上，戰損補充速度遠遠不是美國能比，兩敗俱傷後誰能盡快站起身來也就不言而喻。雖然中國若接管台灣，將動搖美國盟友對其「安全保護傘」的信心、美方威懾力的有效性也會受到質疑，但川普恐怕已無意提供盟友保護傘（畢竟他認為這是讓盟友白白佔便宜）——騰博擔心日韓面對川普主政將追求各自的核威懾能力，甚至尋求與中國建立更緊密關係；東南亞可能進一步倒向中國；至於拜登時期與澳洲締結的AUKUS，恐怕也無以為繼。 （相關報導： 紐約觀察》打破「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魔咒的不二法門？ ｜ 更多文章 ）

騰博指出，川普從不掩飾他並不是真的想追求公平貿易，而是直言貿易戰的目標在於讓美國重新工業化，或者將工廠從中國、歐洲和東南亞遷回美國。川普正在逐步收縮美國在全球其他地區的參與，美國選民終需判斷這些目標是否值得追求，但美國的盟友卻應當早早下定決心。當美國的盟友對美國及其價值觀的信任正在瓦解，並且建立起另一種確信——確信華府將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自身利益，即便美國未來的領導人將會揚棄這種做法，問題是信任一但失去便難以挽回。如果山巔之城的光芒只為美國人照耀，川普將為所有人迎來更黑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