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焚的兒子,成了談話的禁區:《他翻譯了整個中國》選摘(4)

2015-12-19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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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未完成的自傳一開頭就是:「一九三九年,母親警告我,『如果你和一個中國人結婚,你會後悔的;如果你們有孩子,他們也許會自殺的。』」然後是一段空白—她似乎寫不下去了,然後又重新開始,從她在北京的出生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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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語成讖的警告,也許是她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

那一段空白,承載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痛苦。

她的晚年失憶又何嘗不是痛苦重壓下的生理反應?

二十世紀九○年代一個冬天的夜晚。晚飯後楊憲益、戴乃迭在位於百萬莊的外文局寓所對飲。酒酣之後他們唱起了年輕時喜愛的歌曲,兩人放下酒杯,拍著手,一曲接一曲,唱到《丹尼男孩》:

哦,丹尼男孩,風笛在呼喚,

從山巔到山谷。

夏日已去,萬花凋敗,

你必須走了,而我只能等待。

等到夏天重綠草地,

或山谷靜裹銀裝,

你再回來,我會在此等著你,

無論是陽光下還是陰雨裡。

哦,丹尼男孩,我深深地愛著你。

眼淚順著楊憲益的臉頰靜靜地淌著,他聲音哽咽了,「我真想我們的兒子……」戴乃迭拿起自己的酒杯,又把另一支杯子搡給楊憲益,「咱們喝酒,喝酒!」戴乃迭邊說邊大口喝,白蘭地濺濕了她藍地白花的粗布中式棉襖前襟,她那曾像地中海般湛藍的眼睛無光無淚。

我不忍追問憲益先生失手打了戴乃迭一個耳光的細節。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不得不靠酒精麻木那無法言說的苦楚;一個承載著同樣痛苦的父親,一個儒雅敦厚的丈夫,無奈之下打了酗酒的愛妻,從而留下難以釋懷的悔恨。這個耳光足以讓我們窺見這對翻譯大家、恩愛夫妻在事業、成就、榮譽背後所承載的時代悲劇和巨大痛苦。

我曾經聽希爾達談到楊燁的手抄詩,讚歎楊燁的筆跡一絲不苟,幾近印刷的藝術體。當我終於有一天親眼看到了楊燁的手抄詩時,我還是震撼了。透過那娟秀的筆跡,優美的詩句,泛黃的紙張,塵封的頁面,我看到一個伏案疾書的青年,觸摸到一個備受煎熬的靈魂……我多想撫慰他傷痛的心,多想告訴他熬過黎明前的黑暗,終會有一個載著陽光的白晝到來。然而,我們人生軌跡的交叉卻是三十多年以後!冥冥中也許有根看不見的線,把他的遺物,那些凝聚著他的憧憬和絕望的詩篇,送到我的手中。我有責任、有義務把他的故事告知後人。

一個才華橫溢的生命,在時代和命運的重壓下過早地熄滅了。

我嘆息他的生不逢時,我感恩自己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列車,感恩自己應當倍加珍惜的幸運。

1989年侯德健(右)與楊憲益夫婦同席用餐。
1989年侯德健(右)與楊憲益夫婦同席用餐。

二○一○年十一月,我再次赴倫敦訪問希爾達及大英圖書館。此行我與希爾達相約去亨敦公墓看望長眠在那裡的楊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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