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起
廿年前寫《四十自述》,副題即是「鵬程問道」。預擬六十作《述學》、八十作《閱世》。若能苟全性命於亂世,一百歲時再來寫《寄言》。那時恩怨未了,敵友俱亡,或許會寫得更酣暢些,此時便只能述學。
更早的緣由,可追遡到宋代。紹興廿四年進士考試,問「師友之淵源、志念所欣慕,行何修而無偽、心何治而克誠」。考官巴結秦檜,把他孫子塤擢為榜首,張孝祥第二。高宗親自改為孝祥第一、塤第三。同榜還有范成大、楊萬里、虞允文等。故事有趣,題目尤其好,值得再做一次回答。以下就算是我的答卷。
二、性質
述學,原是清代汪容甫先生的書名。但它體例不純,只是文章的雜湊,我則是真要述學的。
人生在世,既非貓狗,自當力學。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生命的歷程與內容,事實上也就是學的內容與經歷,所以值得盤點一番。這倒不是因我以學者身分謀食的緣故。夫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除了修養不好,還常亂講話之外,我大抵即是依此活著的。
生活即是為學,學習所得,便是我生命的具體存在狀況。故為學不是知識上的事,乃是關乎人之存在的。人之所以為人,且是這樣一個人,即與其學有關。學君子者為君子、學貓狗者為貓狗。我於此有些許體驗,不妨說說。故我述學,談學問,跟別人不一樣,談的是生命史。
這裡當然仍有主從、有虛實。看起來是以述學方式在講我的生命歷程,然重點在學問而不在我。
我,不過四大假合,終歸塵土;龔鵬程三字,即是假名,是偶然用著的符號,呼我為牛則為牛,呼我為馬則為馬。可是萬法皆空而業不空,人都會死,而他所造、所成、所立之業卻可能存續下去。所以說立功立德立言是三不朽。人終朽而業自有其生命,雖我造立,匪我思存。由歷程看,我主它從;由歷史看,它實我虛。故本書又是以我生命為線索來敘述的當代學術史(雖僅是它的一小片剪影)。
三、特點
一個人的學問若值得敘述,定有其特點。我的特點是什麼呢?
做學問的人,形態各異,或尊德性、或道問學,或尋理趣、或重實用,我卻是合一的。本於性氣,參酌古今中外文獻、聖哲言語以定是非,故非修行與學術之兩歧;所得所是,作用於生活中,故又是行解之互證。此古人所難,當世亦無同類者。
我寫自述,也與一般自傳不同,屬於自我反省的作業。要把馳驟的蹄痕仔細勘察一番,以便再騁逸足。故自述乃為己之學的一部分,非宣傳、非獵名、非討罵,亦不求知音。
四、體例
用來檢核我之所學的框架,是孔門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不採取逐年講故事的辦法。
過去馬一浮先生以六藝攝一切學術,不但將中國傳統學問都歸入六藝系統,就連西方學術也是。
其說有人贊、有人疑、有人嗤,但我以為是對的。中國學問均出於六經,本不需再做什麼說明;外國學問,大體亦可有哲學史學文學社會學等分類,故也可以六藝之學攝之或通之。
若不用此框架,另用三教、四部、儒道佛文俠五大傳統等等,當然也可以。但這些年我在大陸重建並活化了一批孔廟與書院,杭州馬一浮紀念館即其中之一,故不妨即以這個框架述學。
何況,我的學問,根本於經學;後來的發展,漸包四部而貫九流,又與現代後現代諸思潮相激盪相參會,走向正與整個民族文化相似。我的生命,呈現著整體民族文化的內涵與發展進程,便是一大特色。採用這個論述框架,恰好可以把這一點體現出來。
同時,質疑經學不能開展出現代學術的人可多啦,我這活生生的例子恰好也可作個反證。
分由詩書禮樂易春秋六個方面說,亦有方便之處。因為道通為一,全體大用,若不分解地說,終會顯得渾淪,難以把搦,故不能不如此。但生命畢竟是整全的,所以六方面自有相通相涵之處。碰到這種情況,我輒參考史家「互著」「別裁」之法處理之。雖然如此,重重複複、囉哩八唆之病也不可免。亂世文章,無法雅潔,識者諒之。
五、內容
寫史的人,不可能什麼都寫,許多陳芝麻爛穀子也無需寫。我所寫,一是師友淵源,說明我這些學問是怎麼來的。二是發展因緣,敘述學問在學界的規範與傳統中、社會政經文化環境互動中,又怎麼變生發展,有什麼價值、可起什麼作用。
講時,雖不免感憤時世、譏訶時賢,但內中其實充滿感激。我荷師友之厚恩,自不用說(這書一大目的,即是紀念他們,頗有感懷傷逝之處);這變動且混亂的時代,更讓我學到了許多。歷劫之深,佛陀有未及知者;極世之變,老聃孔子也有所不逮,故特能激刺心魂、濬發思慮。《易》曰:「觀我生,君子無咎」,此之謂也。若說將來對好學深思的青年可有什麼啟發,願望太奢,則吾豈敢?
*作者現為北京大學教授。曾任南華大學、佛光人文社會學院創校校長;中華道教學院副院長;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中正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行政院大陸委員會文教處處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等。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龔鵬程述學》(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