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弱水專文:余英時老師的回憶—耶魯歲月及其他

2023-11-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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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如夢,我雖然在耶魯度過了充實的求學生涯,其間的細節大都已隨時光化去。現在試著捕捉關於余老師幾件印象極深的事。有一次,我以助教的身分去上他的大學部講演課。當時老師剛從臺灣回來,課後他告訴我,他這次到臺灣,在去程的十七小時旅途中,一口氣讀完Hannah Arendt 的The Human Condition,空中小姐覺得很奇怪,哪有人坐那麼久的飛機不休息的?余老師應該是坐頭等艙,服務人員很清楚他的動靜。他以聊天的輕鬆口吻告訴我這件事,我聽了卻大吃一驚,The Human Condition 是一本三百多頁的思想巨著,余老師在一次飛行中就通讀此書,實在反映了他在求知思考上的超人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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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事發生於我在耶魯的第四年,可能是上學期。當時在成功大學任教的張永堂先生來耶魯歷史系擔任訪問學人,一天我和他以及余老師一起進午餐。老師的辦公室在研究生院大樓(Hall of Graduate Studies, 簡稱HGS)三樓,他通常在大樓外York Street 的一家餐廳吃簡餐,我們那次也在這個地方。席間不記得張先生問了什麼,余老師回應之間說了一句話,意思是「我每天都在想問題」。我聽到楞了一下,心裡想,這話是不是說得有些隨意,沒想到張先生立刻反問:「你是說每天都想問題嗎?」重點在「每天」二字。老師正色作答:「是每天,我沒有一天不想問題的。」這一句「夫子自道」讓我真正認識到,他的學術生命是什麼樣的狀態。余老師向來主張學思兼顧,但從對他的觀察,我感覺,要有真知灼見,「思」的相對重要性可能還是高一些。當然,這個「思」不能是個人鑽牛角尖,而必須帶有嚴肅的自我省視的習慣和能力。

再來談印象最深的一堂課。這是我在通過博士候選人資格考後旁聽的課,課名叫「中國史學」(Chinese Historiography),是傳統中國史領域的研究生基礎課。這門課我一到耶魯就修了,不知為什麼後來又去旁聽。這門課通常上的人不多,但我旁聽的那一次卻有不少人修,可能大多是歷史系之外來的。課上唸趙翼的《廿二史劄記》,同學們各自選擇條目,上課時大家一起閱讀、討論。余老師事前大概沒準備,學生拿出什麼條目他就臨時看。有一次,他跟著大家讀,碰到窒礙難通處,他發現是趙翼錯了,誤解了自己所引的材料,老師並由此得出正確的答案。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廿二史劄記》是一部學術研究集,我們閱讀這樣的著作,通常跟隨作者的理路走,余老師卻一面閱讀,一面照顧到趙翼所引文字的自身義涵,很快發現問題,立刻予以解決。這個「現場考證」的展示帶給我很深的啟示。最主要的啟示是,人文學者做研究最終要依靠自己的心和頭腦,應該隨時處在嚴謹、具有批判性的狀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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