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弱水專文:余英時老師的回憶—耶魯歲月及其他

2023-11-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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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余老師的談話中,政治有時也是話題。老師常說他對政治只有「遙遠的興趣」,但他對重大的政治問題是很關心的,也很有洞見。老師從來沒在臺灣住過,我談的一些事,表達的一些看法,或許對他有過幫助。老師也會談民國政治,談中共,我也受益。老師有極深的民族情感,我親眼見過這種情緒的表達,但他對政治實態有很清明的觀察,也有他的價值取向,因此能夠穿透表象和宣傳,不為民族主義所輕惑。這也是他幾十年來基本立場一直堅定不移的原因,即使一九七○年代前期保釣運動風起雲湧,牽動了多少在美國的華人學者、學生,余老師仍然沒有因之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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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20_唐獎首屆漢學獎得主余英時於唐獎大師論壇發表演講
唐獎首屆漢學獎得主余英時於唐獎大師論壇發表演講。

除了單獨會面,最主要和余老師接觸的機會是上課。在老師的學生當中,我最特別的經歷就是長期擔任他的助教。在老師工作過的學校,不算密西根大學的話,哈佛、耶魯、普林斯頓之中以耶魯最為重視大學部教育,起碼在一九八○年代是如此。它有完整的助教制度,所有大學部的基礎課,不管修課人數多少,都配有助教,專門的課有時也有。我到耶魯的第二年就擔任老師的助教。其實,以我當時的英文能力以及對美國了解的程度,都不足以當此任,但余老師原來的助教Kandice Hauf 學長因故無法續任,我只好硬著頭皮頂上。老師找我任此職時,我也看得出他的為難,這件事後來勉力撐過,也奠下我爾後長任助教的基礎。我一共擔任過余老師三或四次的助教,記得除了一次是「中國思想史」(Chinese Thought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其他都是傳統中國史的導論課(The History of China to 1600)。透過一再聆聽老師的講演課,我得知他對中國歷史有著通貫的了解,這對我有很深的影響。往後我自己做研究,無論課題有多專門,很自然就會考慮起這些課題或所牽涉現象的各種歷史意義。

跟余老師接觸,還有一個令我深為懷念的時機,這就是到老師家聚會談天。我在耶魯就學期間,年節時分,余老師和師母陳淑平女士往往邀請學生和同事到他們家過節,有時大群人,有時小群,年節則包括感恩節、耶誕節和中國農曆新年,都在冬日,老師的兩位女兒也常加入聚會。其他時候我也有些機會到老師家,例如我在耶魯前兩年時,當在哈佛的黃進興學長前來找老師,我跟在耶魯的康樂學兄也會一同前往。余老師住在距離新港約二、三十分鐘車程的橘鄉(Orange),聚會多在晚上,從新港到橘鄉之間有路燈的地方很少,往往漆黑一片,我開著車,感覺車燈就像神奇的挖路機,從寒林之中開出一條通往余府的路。我印象最深的是跟婉窈以及康樂、黃進興一同前往,談話一定到深夜,然後盡興而歸。談話的內容無所不包,但往往有嚴肅的課題,我也在談聽之中得以成長。譬如有一次觸及「文化」或「中國文化」的問題,老師立刻強調,文化是為生活而存在,而服務的,不能顛倒過來,讓生活屈就文化。即使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這還是個值得人們省思的洞見。如今,康樂兄已經長往,除了有不勝今昔之感,我也覺得,學術文化和人間其他種種一樣,都是集體的事業,同世代中有人早走,後死者就多做一些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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