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信觀點：造福一方百姓的人間關懷─單國璽樞機主教百歲冥誕感懷

為紀念天主教單國璽樞機主教的百歲冥誕（1923年12月2日生），輔仁大學天主教學術研究院特別在2023年6月16日舉辦了「紀念單國璽樞機主教學術研討會—生命、信仰與對話」。

與會的劉振忠總主教談及他和單樞機最後相處的日子，像是做了八年的入室弟子，親受單樞機的當面教導；黎建球講座教授則談到他在擔任輔大校長期間（2004－2012）與擔任輔大董事長的單樞機（1999－2008）的深深接觸與交談，黎校長表示，「他的生活證明了他的靈性的意義與目標，他的語言交談也都充滿了這種靈性的意義與價值，當他在和不同的宗教交談的時候，他都是以這樣的靈性觀點來和對方發展和聯繫。」

這次研討會上午的3篇論文都著重在談單樞機與他生前致力推動的「宗教對話」，單樞機生前對於「宗教對話」非常重視，他在1992年時被教宗若望保祿二世任命為梵蒂岡「宗教交談委員會」委員，1995年7月31日—8月4日，他在佛光山主辦了第一屆「佛教與天主教國際交談會議」。

單樞機非常重視于斌樞機主教成立的「宗教徒聯誼會」（1942年抗戰期間，南京教區的于總主教與太虛法師、白祟禧等宗教領導人在四川重慶成立，以促進宗教相互認識、理解、合作為宗旨。遷台後，1992年改名為「台灣宗教徒協會」）常親自與會，與佛教界領導人有著密切互動，有星雲法師、聖嚴法師、達賴喇嘛與慧開法師等，其中又以他和星雲法師的對談最多、情誼也最為深厚。

天主教梵二大公會議（1962－1965）對於宗教對話的基礎就是《對非基督宗教態度宣言》（Nostra actate  簡稱NAE）最核心的概念就是：「天主公教在傳揚，而且必須不斷地傳揚基督，祂是『道路、真理與生命』(若：十四，6)，在祂內人類獲得宗教生活的圓滿，藉着祂天主使一切與自己和好了。

因此，教會勸告其子女們，應以明智與愛德，同其他宗教的信徒交談與合作，為基督徒的信仰與生活作見證，同時承認、維護並宣導那些宗教徒所擁有的精神與道德，以及社會文化的價值。」

梵二以後推動宗教對話最積極的就是教宗若望保祿二世，他是少數在猶太文化下長大的教宗，1979年他是首位訪問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教宗。2000年3月，他訪問耶路撒冷，他說出：「猶太人是我們信仰上的兄長。」被認為這是承認天主教由猶太教所分出來，而耶穌最早的跟隨者是猶太人。

除此之外他也積極修補與東正教之間的關係，像1999年5月，應羅馬尼亞東正教宗主教泰奧克蒂斯之邀，訪問羅馬尼亞。5月9日，他與泰奧克蒂斯分別參加對方舉行的彌撒。三年後泰奧克蒂斯亦應若望保祿二世之邀，回訪羅馬。 （相關報導： 孔令信觀點：林飛帆退選之後── ｜ 更多文章 ）

2001年，若望保祿二世首訪希臘，起初受到冷落與抗議。後來在雅典與會希臘東正教會主教赫里斯托祖盧宗主教會面。經過30分鐘會議後，兩人公開講話。 針對東正教宗主教所提出的對天主教過往的幾項質疑，若望保祿二世馬上回應，「過去和現在，天主教會的子女在行動和過失上，對東正教弟兄姊妹所犯下的罪行，向天主請求寬恕」，當場獲得赫里斯托祖盧的熱烈掌聲。

1978年甫當選教宗時，若望保祿二世接見了波蘭朋友們，向他們說聲「波蘭再見」，1979年6月2日他回到波蘭，他向祖國發言，結果帶給波蘭、蘇聯與東歐最大的震撼，華沙與莫斯科為之動搖。若保祿二世的視野是全球化，特別是出身波蘭，經歷過戰爭對其祖國的蹂躝，蘇聯宰制東歐各國與歐美西方形成了冷戰對抗，若望保祿二世關懷注視著鐵幕中的各國人民與教友。他強烈反對共產主義，在成為教宗之後，更大力支持與共產黨政權抗爭的人們，如波蘭的團結工會運動。促成了波蘭與東歐日後的民主化，更重要的就是引發上世紀 90 年後的「蘇東波」風潮，加速了共產集團的崩解。

前蘇聯總統戈巴契夫就曾說過，沒有教宗若望保祿二世，鐵幕不會倒下。很多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也持有類似觀點。美國前總統雷根更推崇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是「結束共產專制統治的英雄之一」。

不過，1989 年的天安門學運卻沒有將中國大陸的共產黨拉下馬來，六四鎮壓的坦克清場反而掃平青年學子的民主希望。中國還是一個封鎖的國家，它的人權與宗教信仰依然被國家所控制，人民依舊不自由。就在這樣的背景中，一向反共的若望保祿二世卻在 1995 年開展了「面向中國」的大轉變。

1995年在對前往羅馬述職的台灣地區主教們談話時，若望保祿二世呼籲「台

灣天主教友，以偉大中國人大家庭成員的身分，促進中國大陸天主教團體內的

修和共融。」教宗深切希望台灣地區教會能夠做為「橋梁教會」協助中國與羅馬還有世界各地公教教會的合一共融。在1997 年致香港胡振中樞機主教函中，也提出類似的呼籲：「在中國人民中做『建在山上的城』和『放在燈台上的燈』。

不過，面向中國的策略，卻因 120 位中國致命真福列為聖品，對於這個宗教性質，原本是光榮中國的教會之大事，卻由於歷史性的誤會，又欠缺溝通而迸發出雙方新的爭議。2000 年 10 月 1 日（這天是傳教主保小德蘭瞻禮日，正逢中共國慶日），當若望保二世宣布把120 位中華殉道者列入聖品，這台感恩聖祭，來自台灣高雄教區主教單國璽樞機率領來自海內華人主教與神父與教友，一起參與，更加引起中國震怒積極地引爆反宣聖運動，北京與梵蒂岡的關係陷入谷底。

「橋梁教會」為連繫、了解與溝通的管道，日後在教宗本篤十六世及教宗方濟各對中國的策略改變，中梵雙邊以關門會議達成共識，於2018年9月22日簽署了《主教任命臨時協議》（每兩年續簽一次）。台灣教會所能扮演的角色愈來愈少。

至於中梵之間的政治對話，近日又因上海主教而陷入新的低潮。懸空了十年的上海主教，北京不顧教宗是否批准，逕自讓沈斌從海門主教在2023年4月4日轉任上海主教，大陸天主教愛國會顯然不願意再出現邢文之與馬達欽的情況（邢、馬兩位主教都是教宗所認可的，邢主教因故而失蹤，馬主教則因為表達對宗座的效忠而脫離愛國會遭中國教會杯葛），所以不顧教廷的反應，也不遵守主教任命臨時協議，北京明顯想藉此牢牢掌控上海教區的主導權。 （相關報導： 孔令信觀點：林飛帆退選之後── ｜ 更多文章 ）

儘管如此，單國璽樞機對於「宗教對話」依舊積極推動，在台灣推動宗教對話的主要人物是法國神父馬天賜（1927－2010），馬神父在1994年成立了「中華民國宗教與和平協進會」，在他背後最有力的支持者的就是單樞機。

單樞機深受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器重，他被任命參與聖部3個部會，分別為：萬民福音部、宗教交談委員會及社會傳播委員會。他在亞洲天主教會也頗有威望，除了承辦「天主教、佛教國際交談會議」「亞洲地區家庭人口會議」，還擔任「台灣基督教會合作協會」理事主席，積極促進各宗教之間的友好關係與交談。1998年1月18日單主教被若望保祿二世擢升為樞機主教，2月21日冊封大典之後，單樞機被任命出任「亞洲主教會議」籌備委員、大會總報告人及會議後委員會委員。

在國內單樞機與佛教界的交流最深入，他曾和聖嚴法師對談過六次（從2002－2008）主題涉及到生命價值、全球化及基督宗教與佛教的生死觀。2008年兩人都罹患癌症，各自面對生死終極處境。單樞機後來在追思聖嚴法師座談會上曾表示他們倆人的對談「誰也沒說服誰，宗教交談的目的便是彼此尊重。」

2009年9月達賴喇嘛為八八風災來台祈福，單樞機力排眾議，與達賴與行了「人與大自然對話」，雙方各自表述，異中求同。單樞機強調宗教對談並非把對方變成自己的信徒，而是彼此尊重。達賴也強調，對談「有助提高我們對愛、慈悲、寬恕、知足和自律的共識。」

2009年6月13日年與慧開法師在台中榮總對談「生命、死亡與悲傷」，此時單樞機已經展開「生命告別之旅」。2010年3月14日兩人再以「靈性觀點的生死療癒」，兩人都認為災難是考驗的動力，憂患意識與愛才是面對災難的最大力量。

與單樞機宗教對談最多也最深入與相契的就是星雲法師，兩人為40多年的知己好友，兩人經常會有宗教對談與交流。單樞機2006年罹癌後，以積極正向「與病共處」的態度，展開在全台七大教區巡迴演講，並發表《生命告別之旅》新書，特邀星雲為貴賓，法師在致詞時指出單樞機是河南濮陽人，黃河之水孕育他成為天主教的一代主教。法師自己受江蘇揚子江（即長江）的滋潤，成長為一個和尚。「希望來生，他再做主教，我再做和尚，我們一起為眾生服務，永遠一起為人間做義工。」

單樞機和星雲大師都是來自中國，家國巨變中，淬鍊他們成長，而當他們來到台灣後，無私無我地奉獻自己一生的所學與才華，在世俗中成就一代樞機主教與一代宗師，可是他們倆人並未因此而沾沾自喜，權位名利真的不過就是過眼雲煙。「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這些不是操之在我，是人爵。隨時都有可能被取而代之！可是天爵呢？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最寶貴的不就是這顆赤誠的心。這顆心心繫著民眾，就能造福一方百姓。 （相關報導： 孔令信觀點：林飛帆退選之後── ｜ 更多文章 ）

從2006年12月16日，在國父紀念館「當基督遇見佛陀」到2011年8月25日在馬祖「宗教、公益與和平論壇」，還有，⋯⋯兩人曾多次談及生命尊嚴及價值、科技突破與宗教關懷、社會服務、廢除死刑、宗教與人生等議題。每場對談中，單樞機表現的就是尊重與虛心聆聽，誠懇地說出自己的宗教信仰，細心地思考與體會對方信仰的重點意義與價值。特別是在生死關懷與生活體驗上的交流，宗教對話讓各宗教發揚自己的本色與激發起彼此更多的尊重和共識—對於人間的關懷。

單樞機因為罹癌而在後面的宗教對話與生命告別之旅，核心多半與「靈性、生死療癒」等議題有密切關係。在紀念學術研討會下午場次除了輔大文學院陳方中院長的〈心主榮：台灣耶穌會脈絡中的單樞機〉之外，另外3篇論文也都環繞著生死與面對痛苦的另一種進路來談單樞機的生命告別最後一程。黎建球校長也提及單樞機「如願掏空自己」、「3次在病床上出醜而治癒心靈宿疾」、「返老還童、回歸童真、清除多年不利靈修的習性」。

回顧單樞機的人生最後旅程，其實就是他靈性修為的最深層的變化反映。美國生死學之母庫布勒－羅斯醫師在談到臨終的心理五模式中，反映在單國璽樞機身上，樞機在獲知自己罹患肺腺癌時，第一時間反應和一般病人一樣：怎麼是我？可是，他向天主祈禱後，隨即改變了這種驚異與不安的情緒，他接受了，並認為腫瘤像是小天使，是天主賞給他的，他開始與這場和平相處，以信任的態度交給醫生，剩下的就是自己不斷地動起來。他不想等死，所以走出去向各地的教友與朋友「告別」！這一走就是6年，天主多給他這樣豐富的晚年生活，讓他人生的最後階段圓滿安詳！

面對臨終與死亡是我們所害怕的事，尤其在臨終的無奈與無力，對病人來說真的是尊嚴上的受挫。動腦部手術之後，單樞機身體顯然大不如前，寫下病中感言，以「掏空自己、返老還童、登峰聖山」為題，舉自己3次病中出糗的經驗，讓他原本與一絲不掛地懸在十字上垂死的耶穌，有一段距離的問題徹底解決了！感覺莫大輕鬆。

3次因為吃藥而大小便失禁，看護的幾句碎碎念：「這時我感覺自己好似剛滿週歲的小孩子，無言以對。他的每句話猶如利刃，將我90年養成的自尊、維護的榮譽、頭銜、地位、權威、尊嚴等一層層地剝掉了。」

在大眾與醫護人員前面出糗，對一般的病人來說會是非常傷心與痛苦的事，可是樞機並沒有因此而耿耿於懷，他反而深深地體會到自己的傲慢、虛榮、名聲、自滿，⋯⋯表面上自己所為看似在「愈顯主榮」，反而都成了他親近「掏空自己」一絲不掛懸在十字架之耶穌的「絆腳石」。樞機再度找到陪他走過死亡蔭谷的榜樣—耶穌。

他的生命的圓滿在最後這個階段更加精進，更加虛己謙下，在最後一口氣時還畫十字為大家降福。單樞機的抗癌與臨終的歷程，充滿了人性與靈性上的修為，正是教會向社會與非教友傳達對於天主教在生死關懷的最佳典範，值得深入研究與宣揚。

同樣地，晚年的星雲大師同樣採取「與病共處」，強調：「修道人要帶3分病痛，才知道發心，所以疾病也是我們修道的增上緣，不要排除它，要與病為友。」生前他已簽了志願書，以「割肉餵鷹」的胸懷作了器官捐贈的義舉，讓人也懷念起2022年年底蒙主寵召的天主教榮休狄剛總主教，狄主教將自己的遺體捐贈給輔大醫學院，做為大體老師。（狄主教強調生死可以這樣看，死亡是在天國的新生，這樣美好的事有何好憂傷與悲苦呢？而今狄主教已在新天新地等待我們，將來和我們一起共聚，有這樣的永生的期待，那麼在世的旅程不正是我們更應該無我無私地奉獻給在台灣這塊淨土的民眾呢？用這樣的心情來過我們的每一天，即便死亡來臨，又有何可懼呢？）

無私無我的胸懷同樣讓人感佩！狄主教生前在牧養基督羊群時，一再強調如今應是教友的時代，鼓勵教友與神職人員同道偕行，走向人群。2013年方濟各教宗就職後，就呼籲全球天主教神職人員走出教堂，與民眾更加接近，天主不再高高在上而是走向人間。同樣藉著各宗教之間的對話也可以讓社會大眾看到更多的終極關懷與生命安頓，來供世人反思與參考。相信這才是真正宗教對話的意義與價值啊！ （相關報導： 孔令信觀點：林飛帆退選之後──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天主教聖墓騎士、中華生死學會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