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盈隆觀點：解開台灣人統獨傾向之謎

壹、背   景

2021年10月25日美國HBO電視台知名脫口秀「上週今夜秀」（Last Week Tonight）播出台灣專輯，吸引數百萬美國人觀看，片中主持人奧利佛（John Oliver）引用政大選舉研究中心2021年6月有關台灣人的統獨傾向民調，「在隔壁惡鄰虎視眈眈下，台灣卻有高達87%的人民希望「維持現狀」，遠高於第二多的選擇獨立(5.6%)」，這根本不合理啊！」奧利佛驚訝地喊，他不解為何在隔壁中國文攻武嚇下，多數台灣人竟然能抱著這種態度過活。

在此之前兩個多月，2021年8月26日，美國一個具百年歷史的知名智庫，「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公布一份民調，結果顯示：69%美國人支持美國承認台灣是一個獨立的國家，5%反對，24%不知道；如果中國入侵台灣時，52%美國人贊成美國派出軍隊防衛。這是該智庫自1982年進行調查這些問題以來，所獲最高數據比例。

2021年12月1日，美國雷根總統基金會公布其年度「雷根國防調查」民調結果，發現有高達七成一美國人認為美國政府應當正式承認台灣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10%反對，19%不清楚。這項研究發現和「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同年八月公布的結果非常接近。

2022年2月24日俄烏戰爭爆發，舉世關注，「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話題瞬間感染全球，「台灣人統獨傾向」再度成為世人關注焦點。

貳、中心問題

關於統獨問題，今日台灣有多少人傾向台灣獨立？多少人傾向兩岸統一？多少人傾向維持現狀？是一個簡單的經驗性問題（Empirical question），可以進行科學調查。事實上，台灣人的統獨傾向一直是現實上重要，理論上也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台灣，早已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只不過歷久彌新，懸而未決，或說，從來沒有被根本的解決。

有關台灣人統獨傾向的學術性調查與研究一直都存在，只是因為問題本身有很強的政治性，早年相關的研究和討論易引起強烈意識型態和情緒反應，近十年則相對冷卻許多，這和台灣內部政治及學術環境的變遷有關。即使如此，統獨問題在台灣仍是一個超級不定時炸彈，台灣人的統獨傾向仍然受到高度注目，依舊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政治現象。

大體上，過去三十年，台灣學術界針對「台灣人統獨傾向」的研究可分兩大支，一支是由已故中研院院士、台大政治系教授胡佛領導的研究團隊，主要成員來自台大、東吳與中研院學者，我個人即是這個研究團隊的成員。另一支是政大政治系陳義彥、劉義周兩位教授領導，後來成為「政大選舉研究中心」。兩個研究團隊對台灣人統獨傾向都有濃厚的研究興趣，各自研發出不同的問卷與測量方法，產生不同的研究發現，某個意義上，形成學界的兩個傳統。值得一提的是，台大胡佛教授領導的研究團隊1991年就開始進行這項研究，時間上略早於政大。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希特勒幽靈化身「普特勒」，且讓烏克蘭成為民族主義狂人獨裁者的墳場 ｜ 更多文章 ）

參、研究設計

科學研究的特質之一是「可複製的」（duplicable），任何科學的觀察或實驗皆應具有「可複製性」(Repeatability)，政治科學也不例外。

為了釐清「今日台灣有多少人傾向台灣獨立？多少人傾向兩岸統一？多少人傾向維持現狀？」，回答美國HBO電視台知名脫口秀「上週今夜秀」（Last Week Tonight）主持人John Oliver的疑惑，我進行了一項空前的測試。在2021年12月全國性的民調中，將政大選研中心的統獨傾向問卷題目，一字不改的納入，同時，也納入台大、東吳、中研院團隊（簡稱胡佛團隊）的統獨傾向標準題，一起做調查。然後，再進行嚴謹的比較分析，我希望藉此解開台灣人統獨傾向之謎。

當然，這樣的測試有兩層目的：第一，使用相同的問卷問題，在不同時間點，會不會有相同的結果？第二，使用不同的問法或測量方法，在同一時間，由抽樣技術和訪談水準都在一定水準的研究團隊執行，會不會產生不同的結果？

肆、調查期間與方法

本次調查由台灣民意基金會游盈隆教授負責問卷設計、報告撰寫、研究發現的判讀、及相關公共政策與政治意涵的解析；山水民意研究公司受基金會委託，主要負責抽樣設計、電話訪談與統計分析。訪問期間是2021年12月20-21兩天；以全國為範圍的二十歲以上成年人；抽樣方法是以全國住宅電話用戶為抽樣架構，以系統抽樣加尾數兩碼隨機方式抽樣；有效樣本1069人；抽樣誤差在95%信心水準下約正負三個百分點。並依內政部最新人口統計資料進行地區、性別、年齡及教育程度加權，以符合母體結構。經費來源是財團法人台灣民意教育基金會，簡稱台灣民意基金會(TPOF)。

伍、主要研究發現

一、台灣人統獨傾向：政大選研版

我們問：「關於台灣和大陸的關係，有下面幾種不同的看法： 1.儘快統一 2.儘快獨立 3.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統一； 4.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獨立； 5.維持現狀，看情形再決定獨立或統一； 6.永遠維持現狀。 請問您比較偏向哪一種？」結果發現：4.5%儘快統一，14.4%儘快獨立，2.9%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統一，13.7%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獨立，28.4%維持現狀，看情形再決定獨立或統一，28.2%永遠維持現狀，8%沒意見、不知道、拒答。換句話說，依照政大選舉研究中心測量台灣人統獨傾向的方法，4.5%是所謂「急統」（急著統一），14.4%是所謂「急獨」（急著獨立），73.2%維持現狀。請參見圖1。

其實，仔細看「政大選研版」的維持現狀，其內部異質性頗高，因為這項測量將四種明顯涉及受訪者統、獨、或維持現狀的偏好一律歸類在「維持現狀」，這自然會出現高比例「維持現狀」的錯覺，或許可以稱之為「奧利佛錯覺」（Oliver illusion）；如果分類精細一點，結果肯定很不一樣。

圖2比較最近兩次，相隔半年，同一題型但不同研究機構所做的調查，可獲得以下幾項有趣的發現：

傾向儘快統一者：從1.5增加到4.5個百分點，等於是半年增加3倍；

傾向儘快獨立者：從5.6增加到14.4個百分點，等於是半年增加2.57倍；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希特勒幽靈化身「普特勒」，且讓烏克蘭成為民族主義狂人獨裁者的墳場 ｜ 更多文章 ）

傾向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統一者：從5.9減少到2.9個百分點，等於半年內減少百分之五十一；

傾向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獨立者：從25.8減少到13.7個百分點，減少12.1個百分點，等於是半年內萎縮47%；

傾向維持現狀，看情形再決定獨立或統一者，增加0.2個百分點，可以說沒有改變；

傾向永遠維持現狀者，增加0.7個百分點，也可以說基本上沒有改變。

也是最後，整體傾向維持現狀者半年內減少14個百分點，這是相當顯著的改變。

二、台灣人的統獨傾向：台大、東吳、中研院版（簡稱胡佛版）

我們問：「國內對於台灣前途問題有很多爭論，有人認為「兩岸統一」比較好，也有人認為「台灣獨立」比較好。請問您的意見是怎樣？是「台灣獨立」或是「兩岸統一」？」結果發現：52.7%台灣獨立，16%兩岸統一，16.9%維持現狀， 14.3%沒意見、不知道、拒答。換句話說，最新民意顯示，18歲以上台灣人中，五成三期盼台灣獨立，一成六期盼兩岸統一，一成七期盼維持現狀。這項發現傳達了一項非常清楚的訊息，明顯過半數台灣人期盼未來台灣要獨立，其次是一成七期盼未來繼續維持現狀，第三才是一成六期盼未來兩岸統一。請參見圖3。

和最近一次調查（2021/7）相比，我們發現，期盼「未來台灣獨立的人」（以下簡稱獨派）增加6.1個百分點，期盼「未來繼續維持現狀者」（以下簡稱現狀派）減少9.4個百分點，期盼「未來兩岸統一者」（以下簡稱統派）增加4.9個百分點。整體來看，台灣人統獨傾向和半年前比，出現了明顯變化，現狀派銳減，獨派和統派各有一些增長，但主流民意期盼未來邁向獨立的意向更趨清晰。請參見圖4。

台灣人的統獨傾向是一種基本政治態度。人的態度會有強弱之分，且可測量。我們因此針對選擇「未來台灣獨立」或「兩岸統一」的受訪者進一步詢問「請問您是否堅持這一個主張？」結果可以區辨出，有人很堅持，有人則是贊成但不很堅持。具體地說，在選擇「台灣未來要獨立」的人當中，有36.6%很堅持，63.4%贊成但不很堅持；同時，在選擇「未來兩岸統一」的人當中，15.6%很堅持，84.6%贊成但不很堅持。由此我們得到一組新的數字：19.3%很堅持未來台灣獨立，33.4%贊成但不堅持未來台灣獨立，2.5%很堅持未來兩岸統一，13.5%贊成但不堅持兩岸統一。請參看圖5。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希特勒幽靈化身「普特勒」，且讓烏克蘭成為民族主義狂人獨裁者的墳場 ｜ 更多文章 ）

此外，由於台灣不分藍綠的官方長期都宣傳「維持現狀」的主張，使得「維持現狀」的選項相當程度上仍然屬於一種「社會可欲」（social desirable）的選項，以致於某個程度隱藏了台灣民意的真相。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們自1991年開始，就設計一個巧門，就是針對受訪者中偏愛「維持現狀」選項的人，進一步問「如果現狀無法維持，您的選擇是台灣獨立或是兩岸統一？」。結果發現，在16.9%一開始選擇「維持現狀」的受訪者當中，有34.5%選擇台灣獨立，20.5%選擇兩岸統一，45%選擇永遠維持現狀。根據這項數字，重新換算當前台灣人的統獨傾向時，我們有以下重要發現：58.5%選擇台灣獨立， 19.5%選擇兩岸統一，7.6%永遠維持現狀。請參見圖6。

使用最精細的七分類台灣人統獨傾向測量工具，並進行相隔半年最近兩次比較，可以很清楚地發現，台灣人的統獨傾向其實相當穩定。總的來講，近六成傾向未來台灣獨立，近二成傾向未來兩岸統一，7.6%期盼永遠維持現狀。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有近六成的台灣成年人期盼未來台灣要獨立，但只有約二成態度強烈，三成三態度溫和，5.8隱性台獨；相對來講，在近二成期盼未來兩岸統一的人當中，只有2.5%態度強烈，13.5%態度溫和，3.5%隱性統派。由此可見，台灣成年人對台灣的未來有期望、有憧憬、有偏好，而溫和派佔了絕大多數。請參見圖7。

三、兩種測量方法及其結果的比較

根據上述研究發現，我們可以輕易察覺到這兩種測量方法及其結果的確有很明顯的不同。

首先，在測量方法上，政大研究團隊所使用的問法可能涉及「多層次」（Multi-dimension）的謬誤，在問題中帶入複雜的統獨策略思考並夾雜時間因素，讓問題複雜化、困難化，也大大提高訪談難度，導致所獲研究發現很可能只是「人工製品」（Artifact），無法反映客觀事實。更具體地講，問卷題目中將「儘快統一、儘快獨立、維持現狀」放在一起供受訪者選擇，一方面沒有考慮「社會可欲性」問題，另一方面所謂「儘快」語意模糊，是一天、一星期、一個月、一年、或三年五年，可能莫衷一是；更大的問題則是，將複雜的統獨策略思維放入問題中，「先維持現狀，再怎樣…」，是極大膽甚至天真的嘗試，結果就產出「台灣人希望維持現狀者達87%」。相形之下，胡佛教授領導的台大、東吳、中研院團隊的測量方法完全沒有上述的問題。

第二，從本次研究結果看，政大選研版的問法得出台灣成年人中有七成三希望維持現狀，14.4%儘快獨立，4.5%儘快統一，但胡佛版問法得出的結果是52.7%希望台灣獨立，16.9%維持現狀，16%兩岸統一。同一個研究，同一個時間，同樣的訪員，結果幾乎完全不一樣，證明問卷題目是關鍵，問卷題目決定結果。

第三，將政大選研版和胡佛版的台灣人統獨傾向作交叉分析，有以下的發現：1)

「儘快統一」者中，79.9%希望「兩岸統一」；2)「儘快獨立」者中，98.5%希望「台灣獨立」；3)「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統一」者中，78.5%希望「兩岸統一」；4)「維持現狀，以後走向獨立」者中，92.4%希望「台灣獨立」；5)「維持現狀，看情形在決定獨立或統一」者中，44.3%希望獨立，21%希望維持現狀，20%希望統一，14.7%不知道；6)

「永遠維持現狀」者中，35.2%希望獨立，35.2%希望維持現狀，12.5%希望統一，17.1%不知道。由此可見，七成三希望維持現狀者其實是以獨派為主加上統派和現狀派所構成。請參見圖8。

四、綜合結論

台灣人的民族認同與統獨傾向，是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台灣最具爆炸性的政治議題。兩項議題其實是台灣統獨問題的一體兩面，不但是台灣長期政治發展的中心問題，也是牽動兩岸關係演變的關鍵變數。經過三十年來統派、獨派及現狀派的角力，台灣獨立已經成為台灣社會主流民意，是近六成台灣成年人的集體願望，這樣的主流民意不但已經形成，而且已經是相當穩定的力量，有長期堅實經驗科學證據佐證。請參見圖9。

然而，台灣政府不分藍綠，直到今天，可能基於各種不同因素考量，長期對內也對外宣傳「台灣人希望永遠維持現狀」，其實是一種蓄意製造的假象、迷思與謊言，已經嚴重誤導國際視聽，對台灣整體利益的傷害是重大且深遠的。美國HBO電視台知名脫口秀「上週今夜秀」（Last Week Tonight）主持人奧利佛（John Oliver）的感嘆---「在隔壁惡鄰虎視眈眈下，台灣卻有高達87%的人民希望「維持現狀」，遠高於第二多的選擇獨立5.6%」，這根本不合理啊！」就是最好的例子。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希特勒幽靈化身「普特勒」，且讓烏克蘭成為民族主義狂人獨裁者的墳場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台灣民意基金會董事長、美國北卡羅萊納大學（UNC-CH）政治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