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中國再也沒有我的家

2022-03-0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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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媽媽的那個墓塚一旦空了,我的牽掛也就消失了。中國再也沒有我的家。(示意圖,美聯社)

對我而言,媽媽的那個墓塚一旦空了,我的牽掛也就消失了。中國再也沒有我的家。(示意圖,美聯社)

媽媽的墓塚

二十年前逃離中國之際,覺得不久便能回家的。

二十年的流亡生涯,已將回家漸漸看淡了。

二○○三年春天倉促回國奔喪之後,開始掐斷回家的念想。

沒有人不想回家的。我沒有很重的家鄉思念,只是非常想念媽媽。我的媽媽是一位報館編輯,八九那年已經退休在家,其實她剛六十五歲,但身體很差,從二十幾歲起就被嚴重失眠所折磨,人熬得乾瘦乾瘦。我媽這麼苦的一生,就因為出身不好,而她天生敏感、剛強,一個受不得氣的人,偏就要你處處忍氣吞聲,媽一輩子像是被委屈耗乾了似的,待到我大禍臨頭,她便遭到致命的最後一擊。兩年後,有天下午她出門取牛奶,就栽倒在街上,再也沒有醒來。當時我正在舊金山開會,不能回家奔喪,只好到金門大橋上,朝著東方,往海裡撒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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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後來寫信告訴我:「差不多有一年時間,她經常坐在自己屋裡的沙發上,偷偷哭泣。我問她哭什麼,她說擔心曉康,我說哭有什麼用,她說她止不住。她陸陸續續哭了一年。」

媽媽早在文革中就留下一紙遺言,死後不留骨灰、不建墓穴,但父親說,曉康還在外面,她要等他回來的。所以父親在京郊長辛店太子峪陵園,買了一方墓塚,葬下媽媽的骨灰。從此,我飄蕩在海外,心裡便生出一個牽掛來,被那萬里之遙的什麼揪著,很久我才悟到,媽媽的墓塚,就是我的家。那是一個要我去還願的所在,可是我去不了。如此歲月倥傯,其間我們遭遇種種,一言難盡。二○○○年底,我的兒子入籍成為美國公民,我要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趁寒假回國一趟,給他奶奶去上墳。我把當年站在金門大橋時手臂上戴的黑紗,交給兒子叮囑他親手擺在奶奶的墓前。在北京,等到大雪初霽,爺爺便領著孫子去陵園祭掃,交通依舊艱難。兒子一絲不苟地照著我的要求做了,替我給他奶奶磕了頭,還拍了照片帶回來給我看,我在心裡還是不能說服自己,這就算是了卻我的心願嗎?但兒子替我去完成了我無力履行的一樁儀式,我是永遠感謝他的。

北京冬日,下雪,雪景。(美聯社)
在北京,等到大雪初霽,爺爺便領著孫子去陵園祭掃,交通依舊艱難。(示意圖,美聯社)

我父親見到自己唯一的孫子時,右眼幾乎看不見了,因為白內障的緣故,這是我催促兒子上路的第二個原因。我非常害怕父親等不及看孫子一眼,就完全失明,那會叫我鑄成另一個大錯,而終身悔恨。其實父親並非只想見孫子,他只是不說他也想我。我對父親說,我邀請你出來探親吧,但他不肯。他開始跟我通信,給我講家中和家族的許多故事,只是避開回憶他自己。

二○○三年春,父親在體檢時突然查出肝癌晚期。三月五日我接到家人的電話,馬上去紐約中國總領事館申請簽證,得到的答覆是,你的事情需要請示,回去等消息吧。這一等就是三個星期,父親在三月二十二日黃昏時分撒手,而三月二十八日我才得到簽證。這個簽證,還附加了三個條件:不見媒體、不發表言論、不接觸敏感人物,我有權利拒絕嗎?我必須回國奔喪,不是我的權利而是我的人倫,為了履行倫理而只好放棄權利,是個人面對國家怪獸時的無奈,我想,無數中國人跟我有過同樣的經歷。我的父親不是也放棄了讓我見他一面而出國的權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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