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6月3日,小兵陳光跟他解放軍同袍,就是受命清理天安門廣場的戒嚴部隊之一,他們待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各側門後方,等候上級「清場」指令,執行驅趕廣場上抗議學生,連續站了好幾個小時後,陳光記得他持槍的雙手開始顫抖。

鄉下地方出身的陳光那年17歲,還沒有見過世面,但血腥鎮壓跟陳光當時做的事,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他後來離開部隊,也離開了他認為是錯誤的道路。
25年前6月3日、4日兩天,陳光知道,部隊從各個方向的連絡道路,進入北京市中心,過程中數以百計民眾因而喪命,他回憶:「他們喊『清場』,但沒人知道怎麼清,這麼多人要怎麼趕?我們只能等命令,長官說甚麼,我們照做。」
接受長時間政治訓練的陳光,當時不可能不去服從,他想都沒想過要抗命,直到很久以後,他才開始質疑那種盲目服從。
惡名昭彰的那天
他2013年接受美國公共廣播電台(NPR)訪問時回憶,等後清場命令的時候,他聽到廣場上持續廣播,要民眾立刻離開。身上斜背著彈匣的年輕士兵,個個心情緊繃,偶爾有人擦槍走火,子彈還射穿大會堂屋頂。

大會堂門一開,士兵開始傳遞耳語,陳光說:那時沒有清楚命令下達,但前排傢伙開始對後面的人講「一旦步入險境,上頭說可以開槍,不過沒有人明講。」面對廣場上精疲力盡的學生,陳光雙手抖到沒法開槍,一名軍官看他不對勁,塞給他一部相機,讓他負責拍照。
陳光於是爬上人民大會堂屋頂,在那裡他聽到陣陣槍聲:「剛開始搞不清楚哪裡開槍,只見到處都有槍火,我的位置太高又遠,看不到是不是對著學生開槍。」遠處學生看來只有螞蟻大小,成群擠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四周,高唱中共黨歌《國際歌》。
到了4日清晨4點,學生同意退出廣場,然後一個接著一個離開,臉上滿是眼淚、疲憊與茫然,圍觀的北京居民鼓掌替他們打氣,這些北京人也咒罵士兵「走狗」、「法西斯」,直到那一刻,陳光的心情還算放鬆,他還相信軍人是對空鳴槍,沒有造成嚴重死傷,後來才發現戒嚴軍隊進城時候,真對著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開槍。沒有知道確切死亡人數,估計好幾百到好幾千人都有可能,就在那一夜間,北京氣氛全變了。
一夜間 民意丕變?

電視新聞讚揚軍人的行動,把示威者被當成反革命暴徒,後來還舉辦收復廣場的慶祝儀式,原先學生紮營的廣場上,都是士兵打扮、以及帶著紅領巾的少年先鋒隊。
不光政治宣傳轉向,士兵清完廣場、燒掉學生遺留的物品後,當局還為軍隊安排慶功活動,讓他們去學校演說,甚至民眾路上攔下他們表示感謝。這種劇烈改變讓陳光很困惑,民眾態度的轉變不像是出於恐懼,更像根深蒂固的本能。
陳光一直想:「怎麼會這樣?民眾原本那麼支持學生,怎麼一夜間全變成支持軍隊?這是求生機制,中國人為了生存必須進化,所有事情都必須按上頭指示來做。」
陳光後來收到那次行動的紀念錶與金色獎章,讓他心情更加複雜、沉重。那是他第一隻手錶,所以他整整戴了兩年,後來覺得那錶讓人良心不安,就送給朋友,然後離開了軍隊。陳光後來就讀中央美術學院,天安門廣場一度豎立的自由女神雕像,便出自學校學生的集體創作。
他其實不願意想起六四那件事,陳光說:「但是永遠忘不掉,就一直在你心裡。隨著時間過去,遭遇創作難題,你要潛心創作就得面對好好自己,透過自己,你才能思考過去與國家的未來。」

他花了15年時間來面對自己,然後他開始透過藝術,回到那個失去純真、徹底改變人生的關鍵時刻,陳光一次次畫下記憶中的場景,創作那些永遠無法在中國公開展示的作品。他昔日軍中弟兄恨死他的作品,畢竟他們必須捍衛國家,才可能有好工作做。藝術圈的朋友則覺得他瘋了,幹嘛一直畫賣不出去的東西。
但是他就是要透過藝術,面對禁忌,面對現代中國的終極禁忌,這當然要付出代價:「你無法生存於中國主流,這個世界不再屬於你。」受訪時他更意料不到,行動演出會讓他失去自由。陳光今年4月29日邀請朋友到他北京工作室,觀賞他設計的行動藝術表演,主要表現政府抹去血腥鎮壓歷史的企圖,他一周後就被「國保」(國內安全保衛)帶走,至今下落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