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25年來,北京是這樣進入夏天的。
初夏蔚藍襯著滿城月季,小區佈告欄又貼出「向人民英雄OOO學習」的新宣傳;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你發現網路卡卡的不太對勁;然後有一天,慣常看的網站忽然都連不上了。接著是六月一日兒童節,《新聞聯播》的頭條是國家領導人到小學去,為孩子們繫上紅領巾,勉勵他們長大做個愛國好青年。
而在《新聞聯播》之外的真實世界裡,有些兒童在長成青年、想用自己的方式愛國時,從世界上消失了。不只消失,連關於他們的記憶也被試圖抹去。
25年來抹啊抹的、磨啊磨的,記憶沒有淡去,反而被擦得更亮了。
我還記得1999年的這一天晚上,丁子霖和王丹的影像出現在香港維園的大螢幕上,燭光搖曳更勝前兩年,然而那天晚上,連香港的國際電話都撥不通了。
我還記得十年前的此時,我坐在中國外交部的新聞發佈廳裡,聽著外國記者質疑中國政府對六四的態度。衣冠楚楚的發言人劉建超倨傲冰冷地一字一句唸著:「關於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風波,中方已有明確的結論」,穩定局勢、經濟建設、人民生活……再光怪陸離的說詞都用上了,「天安門事件」、「八九民運」這幾個詞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我還記得幫台灣記者開車的駕駛師傅,每當車過人民英雄紀念碑時會淡淡地提起,當年在城牆上一個個的彈孔、手推車上衣衫和血肉糊在一起的年輕人,還有大家心裡至今得不到答案的「他們怎麼能夠下得了手」。
我還記得陳水扁連任之後的某個夏日午後,和我年紀相仿的北京朋友,彷彿忘了自己的工作以「安全」為名,坐在特意選的嘈雜咖啡廳裡歎息:「要是哪一天有人豁開來把當年的事都說了,這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還記得趙紫陽過世那天上午,我在他度過餘生的富強胡同外攔了部車,師傅看穿我眉間還留著緊張神色,知道了我剛去過什麼地方,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那時候報上說廣場沒死人,我們就相信沒死人。不過那陣子老是聽說街坊年輕人騎自行車出門,沒頭沒腦地在腿上、背上挨一槍,就再沒回來。」
我還記得台北市長馬英九說過中國要民主、六四要翻案,儘管後來的馬英九總統再也沒踏進任何一場六四紀念活動,因為他說過「即使被討厭,因而不能去大陸,也不應該就此鬆口、讓步,對六四、對民主持續關懷,絕不手軟」,所以我相信他也記得,那群年輕人要的不是平反,而是民主的答案。
我還記得1989年的六月,日常的晚餐因為晚間新聞而異常。電視上有火光、有槍聲,還有血肉模糊的軀體;坦克前站著一個人,時代就凝結在那個點上。父親歎了口氣,媽媽收拾餐桌,彷彿想揮去什麼陰影似地催促我們關掉電視去做功課,一向乖順的弟弟意外頂了一句:「別管那些了,他們在殺人啊!」
對,他們在殺人。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記得。
在他們為雙手的血腥向那些年輕人懺悔、在他們還給那一代人和未來每一代人該有的民主答案之前,「他們殺人」,對於這個政權,我們都這樣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