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考試中人，其實很難在場邊論戰說三道四，畢竟自在不自在，介意不介意，全在個人，與旁人勸解無涉，也勸解不了。
聯考於我輩是一生噩夢，恐怖到即使老了，但凡壓力一大，還是難免做起夢來被嚇醒：不是就著考卷怎麼也想不起答案，而且各科輪著來，忽而數學忽而物理，待夢裡想出答案又變成英文單字了；再不就是趕不上考試時間，或忘了考場，還有夢裡夢到睡過頭，昏沈後張眼恍若不知是夢是醒身在何處何際，待驚覺此生早過半百才大呼一口氣：這日子總算過了。
年紀更大點的，一生三考，從初中、高中、考到大學，他們那一輩的人，彷彿考不夠，泰半還要給自己加個留學托福考，對後者無人有怨，畢竟是自己的選擇。
如果沒聯考情況會更好嗎？初中改國中的一輩，初入中學，沒什麼「聯考」概念，但是，一次月考見真章，小學六年各科滿分的「傑出」不但立即破滅，還迎來人生第一張「紅字」（不及格）成績，立刻體會「強中更有強中手」在字面意義外的「哲學意義」。
總說「人生憂患識字始」，識字不憂患，識字要考試這件事，就不可能不憂患，連隨堂抽考都見高下，有高下就有比較，有比較就不能不接受人生秉賦確實有異，用白話文說：你得承認自己不如人。
閒將試卷重翻過，強的是他 笨的是我
關漢卿元曲名句，「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麼！」從國中開始就成為不如人的安慰劑，關漢卿是官場馬屁看盡歸隱田園的人生體會，小孩子只能拿「閒將試卷重翻過，強的是他，笨的是我，爭什麼！」聊以自嘲。我還喜歡馬致遠〈風入松〉〈撥不斷〉亂併成「紅塵不向門前惹，葫蘆提一向裝呆」，說的是不與人爭是非爭分數，其實是爭不過，哪裡是裝呆，是根本夠呆！
然而，爭勝是人性之常，你不爭，還是難免被比，不爭強但被比弱，還是難過。爭進了大學，每回體育課前要跑二千公尺，氣喘吁吁跑班上第一，跑到有這麼一天就「頓悟」了：「神經病啊，跑不出操場爭第一，簡直是窮極無聊。」立馬不跑了，走回終點，就賭一個每學期補考體育，總不能不讓畢業吧？
一事放下，事事放下，沒有第一的人生，從此海闊天空。放棄第一，不表示放棄認真，相反的，可以更認真面對自己真心計較的事，不必非爭第一，老二、老三照樣可以玩得有滋有味，風風火火。
孩子們考完試，開心說「全班第一志願」者有之，憤怒指控高分填了五十個志願依舊落榜者有之，可想而知，那個全班的「第一志願」顯然不會是「約定俗成」的第一；而填了五十個志願落榜的孩子，無法接受他想要的第一拿不到不說，連五十個志願都無一進入。
超人在現實生活裡只是個「恐怖怪咖」
台灣的十二年國教第一次國中會考，就這麼在爭議聲中起步，在抗議聲中放榜，數百家長學生上街頭。算一算，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已經實施四十六年，將近半世紀，小學畢業照戶籍分發到各社區國中，撇開執意念私校的不論，到今日還是有家長從小學開始煩惱遷戶籍，好讓孩子「不會輸在起跑點」，特別有點能力的家長就是不信學校是平等的、老師是都用心的；國中小如此，享受超過半世紀（有些高中甚至有百年歷史）明星學校的光環，不要說家長學生放不下這個光環的吸引，連學校都捨不得。
明星學校到底是學校真好，還是學生的分數真高？在學生與學校相得益彰超過半世紀之後，已難分辯。重點是，不爭第一的孩子，滿好；還想著爭第一的孩子又有什麼錯呢？此時不爭第一，不表示未來不會在某個領域成為第一；此時爭得第一，不表示未來永遠第一；更重要的是：你計較的「第一」，是什麼第一？分數的第一？比序的第一？才藝的第一？人生志向的第一？還是「反正我就要比人強」？如果是後者，那沒得談了。超人是電影，擺在現實人生就是個「恐怖怪咖」，任何人必有弱點，而且肯定不只一處。
會考不快樂，比較的人生更不會快樂，爭權力，總統只有一個，多半時間出不了國門；爭財富，首富屈指可數，沒幾個日子過得舒心；爭名氣，還要看你爭哪一路的名氣，正名？邪名？虛名？不論何者都是幌眼即過，而不論是爭權、爭利、爭名，挨罵的機會都比被追捧的機會大，這樣的人生，你還要嗎？
一免失落有二免，二免不要還有特招，用中國人的話（青年守則）叫「失敗為成功之母」，用美國人（紐時前總編艾布蘭森）的話說是「挫折比成功更重要」，真難過，大哭一場還得打起精神為下一場硬仗做準備，就是不能讓自己還長久的人生毀在創造出志願序扣分的白痴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