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書在台灣被禁,引發不少關於法律、國安與風險控管的討論。從治 理角度看,審慎本身並非沒有道理。然而,在這些顯而易見的安全爭議背後, 或許仍有一個更安靜、卻不那麼容易被看見的問題:當跨境交流的管道一個一 個被關上,我們究竟在失去什麼?
這並不只是抽象的政治命題,而是我多年教育與生活經驗中反覆浮現的 現實問題。
1999 年,我在新加坡政府中學任教。一位來自台灣、與我同世代的同 事,有次半開玩笑地問我:“你知道台灣人私下怎麼稱呼你們嗎?” 我回他:“共匪?”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我反問:“那你知道大陸怎麼稱呼你們嗎?” 他說:“國匪?”
我說:“不是,是台灣同胞,我們的骨肉兄弟。”
我們兩個都笑了。
這樣的對話,若發生在今日高度情緒化的網路空間,恐怕很難善終;但 在現實互動中,它反而成為卸下標籤、防止誤判的契機。後來,我們的私交, 甚至比不少本地同事更親近。這並非因為立場相同,而是因為語言、生活經驗 與價值關懷仍然構成理解的基礎。
類似的情境,也出現在教學現場。2010 年,我在新加坡一間初級學院教 授“中國通識”。一位來自屏東、家庭立場偏綠的學生,與一位來自哈爾濱、政 治認同偏紅的學生,在中日關係議題上多次激烈交鋒,誰也無法說服誰。但長 時間、面對面的討論,卻讓她們逐漸意識到:理解未必帶來共識,卻能降低將 分歧迅速等同於敵意的傾向。從治理角度看,這種「延遲誤判」的效果,本身 就是一種低成本、卻往往被低估的風險管理機制。
這在今日公共討論中,反而成為一種稀缺能力。
交流的真正功能,從來不在於說服對方,而在於提供一套不斷修正彼此 想像的校正機制。當這個機制消失,極端敘事與單向想像便更容易填補空白。 這種“降溫效應”,並不只存在於制度化場域,也出現在最日常的生活之 中。我太太向來不關心政治,一次回中國東北老家探親,聽鄰居說:“台灣一定 要統一。”她只是回了一句:“人家日子過得挺好的,幹嘛非得打仗呢?” 對話就此沉默。那不是政治判斷,而是一種生活直覺,卻足以讓激烈情 緒暫停。對許多衝突而言,真正難得的從來不是立場改變,而是情緒被暫時降 速。
現實往往比政治想像複雜得多。我也認識一位長期支持民進黨、立場相 當鮮明的台南朋友,但他家中兩個女兒,嫁的都是在美國念書的中國大陸學 生。這不意味立場改變,只說明一件事:交流並未必然侵蝕選擇能力,反而常 常讓立場更具現實感。
因此,真正的問題恐怕不在於“是否警惕交流風險”,而在於:當幾乎所 有交流形式都被視為高風險時,是否迫使社會只能依賴成本更高、也更不可逆 的選項——如情緒動員、外交對抗或軍事阻嚇?
從現實結構來看,台灣在經濟規模、人口體量與國際影響力上,本就不 是強勢的一方。正因如此,保持接觸所帶來的邊際效益,往往更高。開放社會 並不等於無防備社會,它本身具備辨識、消化與調適資訊的能力。
同時,中國大陸的一般民眾,若仍有機會透過交流看見台灣社會真實而 多元的日常運作——制度如何運行、意見如何分歧、生活如何自洽——這些細 節即便難以左右政策走向,卻會在人們的感受中留下印象,並在關鍵時刻,降 低衝突被輕率正當化的空間。
我老家有句話:“見面三分情。”說的並不是親密,而是一種緩衝。當對 方不再只是抽象的標籤與想像中的敵人,誤判就不那麼容易發生。 對台灣而言,讓交流存在,本質上是一種低成本、可回收、且不需要一 次性承擔後果的風險管理方式。它不保證安全,但能讓最壞的情況,來得慢一 點,也難一點。
如果交流並非零和,那麼全面關上它,究竟是在降低風險,還是在改用 成本更高、也更難回頭的方式承擔風險? (相關報導: 只封小紅書惹議 劉世芳:近日會邀臉書等平台法律代理人會商防詐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新加坡退休教育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