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世界之巔,太高了。高得再沒有任何人間事物,能從上而下。高得此刻的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依靠。
雄偉瑰麗的珠峰,爾虞我詐的人間,這個在商界呼風喚雨的男人,為何能夠從巨大的商業陰謀中全身而退?這個情海浮沉瀟灑自洽的浪子,為何總有女人不顧一切為他傾心?這個勇闖險途,數次攀登世界第一高峰的好漢,為何既甘願將自己的命運交付上天,但也從不輕言放棄淑世精神與濟人理想?
英甫呢,眼下是坐在八七五○米的高度等死。
這是珠峰第三台階的腳下。
陡峭的山脊上,一塊直徑一米左右的蘑菇形黑色石頭,半被冰雪掩埋著。
他背靠著這塊冷硬的山石,低垂著頭。腳下,是從人間爬上來的路。
此刻,是二○一三年的五月十七日的下午六點。
這個男人,在人類有史以來等死的最高高度,被風雪肆虐著。
又厚又重的風雪,從世界的四面八方趕來,圍著這巔峰,呼嘯,尖叫,狂舞,抽打。
這個隨時要被山神怒氣沖沖地一把拍碎的生靈,穿著一身鮮紅的連體羽絨服,從頭到腳,被裹進一張猩紅色的救生毯裡。雙胯間,一根用路繩做成的簡易安全帶固定住了他。繩子的另一頭,繫著安全鎖,牢牢地扣在石頭下的保護點上。
風,輕易吹不走他。但他想站起來,活著走下去,也更難了。
往日珠峰頂上的旗雲,被高空風撕碎了。雷電,從宇宙的深處,又閃又吼地在英甫的頭頂直劈下來,好似在回應。狂風暴怒地席捲著冰冷堅硬的雪片、冰粒以及野性十足的各種石礫,從他腳下的萬丈深淵,以竄出地獄般的邪氣汙穢撲了上來。
這是世界之巔,太高了。高得再沒有任何人間事物,能從上而下。高得此刻的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依靠。
除去那越來越密集的電閃雷鳴。
那,一定是上帝的怒火!
就在英甫想到了上帝的時候,一簇枝形閃電,在他的頭頂炸裂。
緊密的風雪一抖動,帶著淒厲的尖叫聲四散開來。一眨眼,魔王般的鋼鞭又抽打回來。 更密集,更冷硬,更暴怒。
耀眼的餘光,僅僅把風雪穿透了一條小縫,轉瞬即逝地映清了這個等死的男人。
上帝啊,你要審判了。
「砰!」
二○一三年的五月十七日下午六點整,頂峰上,一聲撕心裂肺的炸雷爆響了。
英甫從幻覺中被震醒。一道閃電猶如山神劈下來的戰刀,突然間,劈開了緊鎖著頂峰的雪團迷霧。腥厚的雪,一眨眼就下瀉到了八千米,像山神花園裡清掃出來的汙垢,呼啦一聲,遮蔽住了人世間。
濃黑的霧從英甫的腳下拚命四散開來。來不及細看,萬山已是昂首,夕陽下,一頂頂黃金桂冠。
風速降下來了。
英甫的頭卻疼得要炸裂了。剛從死裡逃生的回憶中睜開眼,又立刻陷入了無邊的恐懼。
抬頭仰望,頭頂的天上空空蕩蕩。隔著雪鏡去看太陽,它正在向西天的雲層中隱沒,恰如一團餘熱將熄的火球。英甫的心冰冷起來。俯視山谷,雪霧層上,岩石都閃爍著陰暗的光。雪霧層下,是人的肉眼看不清的世界。
爬上來,就是為了要死在頂峰嗎?
英甫看著遠去的夕陽搖了搖頭。 明天,朝陽升起時,照耀的將是一具僵硬的屍體。 這屍體曾胸懷夢想,躊躇滿志,自以為趕上了一個好時代,會有一個精彩的人生。
精彩?哪一天不是鬼門關呢?英甫回想這些年,夜夜的噩夢都是他圍著一座大山跑和爬。每一次,他都會墜入無底的深淵。每一次噩夢,他都會從痛哭中醒來。
現在,他終於爬上來了,卻下不去了。
他的「東方夢都」要建成了,但不是他的了。
他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要爬上七大洲的最高峰,只是想戰勝心中的噩夢,之所以想蓋好自己的大房子,是因為自己需要生存的安全感。
安全?
在英甫的腦海中出現這個詞時,又一聲劈天蓋地的雷鳴,從萬里高空炸響。緊接著,四面八方的山頭,都閃爍著電光。它們像山神的鋼鞭,驅趕著雪霧擠壓回來。
英甫仰起頭,腳下山谷裡的雪霧漫了上來。看著萬山隱沒,被吞噬的悲傷湧上了他的心頭。
颮線天氣來了。
英甫無助地閉緊了眼,又回到了他的人生噩夢中⋯⋯

*作者黃怒波,筆名駱英,詩人,作家,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常務副院長。曾任中國詩歌學會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本文選自作者小說《珠峰海螺》(印刻) (相關報導: 人滿為患、垃圾山現形!尼泊爾鐵腕整頓聖母峰亂象:想攻頂?先爬尼泊爾7000公尺高峰再說! | 更多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