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喪服的我走出最近的車站之後,一邊走在通往八王子市殯儀館的平緩上坡上,一邊想著這個問題。話說回來,我想到小學成績單上曾被寫過「有責任感」這樣的評語。
那天是個雲淡風輕的美好早晨,氣候暖得讓人忘了早已進入秋天。即將消失的月亮還隱約掛在遠方,小鳥還在輕聲歌唱。
接到 Akid 的訃聞後,在她生前參加的微信聊天室,在這個約四十人的群組之中,每天都有人討論她的遺體該不該由這群朋友認領。
她唯一的親人,是住在貴州省貴陽市但已經鬧翻的父親。儘管一開始他父親幫我們簽了委任狀,但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中國方面的報導,或是承受了政府的壓力,態度突然變得很強硬。
此外,在日中國大使館認為只有委任狀還不夠,還需要其他具有公信力的證明書,所以我也很難與負責相關事宜的當地警察有任何進一步的交涉處置,這種看不到結果的狀況也持續了快兩個月。
最終,總算決定在火化之後,將遺骨移交給八王子市管理。未能拯救 Akid、在中國鬧成新聞,以及未能由我們這群朋友親手幫她納骨,這些事一樁樁堆疊起來,讓我的心情一直非常沉重。
不過,當我離告別式的場地愈來愈近,「真抱歉,讓妳的遺體一直放在那邊」的心情也不斷掠過腦海,同一時間,心裡也浮現了「總算能見到妳了」的平靜心情。
在趕來參加告別式的朋友之中,有許多是網路上的名人。裡面有好幾位都是第一次見面的人,也有特地從靜岡趕來的粉絲。這些人以網友居多這點,在在說明她的人際關係有多麼特別。
就在我陸續向其他出席告別式的人打招呼的時候,到了從靈車將棺材搬入大廳的時刻。棺木小得讓人足以聯想到她的身形。
年長的女性工作人員對齊了棺木小窗子上的兩條繩子。說是悲壯倒不至於,但現場充滿了莊嚴的氣氛。在 Akid 之前被送走的遺體雖然有僧侶幫忙誦經,但是被當成無主屍體的她沒有這種待遇。我們是因為八王子市公所的安排,才有機會直接與 Akid 道別。
不過,卻看不到她的臉。想來是因為她已經死了超過兩個月了。
我將前幾天在神保町的廣東料理店「粵港美食」買的燒鴨,以及色彩繽紛的花束放進她的棺木裡。順帶一提,這間「粵港美食」可是她喜歡的廣東料理店。
燒香的時候,我在心裡默念:「抱歉。我不會忘了妳的。」
由方才同一位工作人員關上了小窗戶,深深鞠躬之後,放在機械上的棺木伴隨著「嘰—」的機械聲被慢慢抬高,滑進三號火化爐。
校長也告訴我,Akid 在二○二三年的黃金週那段時間,在接受老師照顧的時候,曾經送了一件針織毛衣作為回禮。她總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特別遵守禮儀。過了一個多小時,館內的廣播告知大家,可以準備納骨了。我們步往樓下,被帶進某間房間之後,看見頭部單獨放置,其他部位的遺骨則一起放在房間的正中央。
由於實在不像是「遺體」,所以也沒有看到遺體的那種恐懼感。「這裡是下巴……」方才那位女性工作人員清楚明暸地說明每個人體部位的骨頭。我們一起撿骨後,那位工作人員像是十分惋惜般,用毛刷將燒成灰的 Akid 從暫時存放的容器完整掃進骨灰罐裡面。
參加儀式的某位中國女性看到日本獨有的細膩之後,似乎很是感動。
「中國的火化儀式更粗魯,火化之後,還能看到完整的人體形狀。」
不可思議的是,當人失去了肉體形態,才會發現那個人真的原本是人。我真的如此覺得。
近年來,「中國等同糟糕」的印象已在日本根深柢固。許多人不想管,也不想聽到那個國家的事情。就心情而已,已經超越了討厭,到了不在乎的地步。
二○二二年秋夜,我去看了東京的白紙運動之後,某位一直很照顧我的編輯跟我說「潤日」將會成為一個很重大的主題。
將這句話放在心底某個角落之後,我便展開採訪。在日本最先接觸到的便是 Akid。
她一如往常地二話不說,就跟我見面,也為我介紹了許多「潤日」的人,這些人後來也間接或是直接地幫助了我,讓我能夠採訪更多對象。她正是我的起點。
就在接到她突如其來的死訊,以及為了她的火葬而東奔西走的每一天,我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中國。在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之下,我日復一日地與中國人會面。
沒錯,即使她已經離開,卻成為驅動我的原動力。也讓我對中國的興趣從早已熄火的狀態提升至前所未有的程度。
為了逃開不斷惡化的考試戰爭而來到日本,追求優質教育的一家人。為了透過相對便宜的豪華超高樓大廈留住資產的中壯年世代。
害怕走火入魔的愛國主義,想要擁有安心、安全的退休生活而來到日本的經營者……
就算不提到猶太人為了逃離在一九三三年誕生的納粹政權而逃往美國的例子,大家也都
就在許多日本人一無所悉的情況下,新移民已在教育、不動產、商界以及其他領域擁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些人造成的影響將會更加具體,有朝一日說不定會遇到需要重新定義「何為日本」這個問題的情況。
若從長遠的角度來看,也必須思考今後日本社會可能會出現大量原中國籍的經濟精英或政治精英。這些來到日本的中國人已不再是單純的勞工,而是具有影響力的高階人才,這或許將是重新思考左支右絀的日本移民政策的契機。
我們又能如何從歷史的角度看待「潤日」這件事情呢?若從日本接納中國人的角度來看,江戶時代的唐人屋敷就是當時中國人的居住地區。不過,進入幕末維新時期,另一波中國移民來到日本之後,就需要確定這些人的管轄權,日本政府也不得不立刻與清朝簽訂《日清修好條規》(中日修好條規),但日本政府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取締在日華人,也不斷思考該如何與清朝保持關係,以及該如何與革命派的中國人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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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述的中日歷史可以得知的是,今後兩國的關係以及「潤日」的人對於政治的想法,都會讓許多錯綜複雜的問題浮上檯面,我們甚至可以斷言「潤日者」就像是在日本形成的「另一個中國」。這到底是福音還是凶兆呢?我不知道,但中日二國的確揭開了新時代的序幕。
我們也必須從世界的潮流解讀「潤」這個現象。目前中國與美國之間爆發了新型態的冷戰,而這波冷戰有可能還得持續數十年之久,全世界也逐漸出現區塊化的徵兆。就在此時,中國新移民越過兩大區塊分界線的日本海,來到了日本。許多人也清楚發現,光是提出「經濟安保」、「抑止力強化」 $^1$ 這類課題,無法應對這些中國新移民造成的各種現象。
($^1$ 編按:意味著藉由與美國為首,以及其他盟國的互動結盟,加強國家防衛上的防備聯盟與軍事嚇阻力量。)
若將注意力轉向中國也會發現,只要習近平體制依舊維持,「潤」這個現象就會加速發展。中國的人口已經開始減少,高齡化政策已成燃眉之急,而擁有大批資產的人才持續外流,就像是拳擊比賽的腹部攻擊,將一點一滴造成對中國的傷害。
老實說,在這一連串的採訪過程中,某些中國人是我一點也不想成為朋友的類型,有些只是為了採訪才建立交情,但是也遇到了因為意氣相投而成為朋友的中國人,以及心地善良又純真的中國人,尤其這類人在日本十分少見。
這些潤日的中國男男女女絕對不只是統計上的數字,而是擁有想法與熱情的活人。不管未來要如何面對,至少都得先掌握他們的現況。如果我的採訪能反映他們的心聲,幫助大家思考他們的狀況,那將是作者無上的喜悅。
替 Akid 在日本蓋一座墳墓的想法最終還是未能實現。
不管如何,她的遺骨將在兩年後交由八王子市內的寺院保管,接著再過兩年,準備埋在山梨縣湖畔的某處墓地。
不管哪個國家的哪個人怎麼說,為了求一方棲身之地而逃來日本的她,屆時都將成為日本國土的一部分。
*作者舛友雄大(Masutomo Takehiro),日本國際新聞記者,長期關注中國與東南亞政經社會議題,曾任職於中國財經媒體《財新傳媒》,並曾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擔任研究員。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潤日:習政權下中國人「RUN」到日本的直擊調查報告》(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