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專文：文學史是文化主體的建構─從連雅堂到葉石濤

文學的釀造與誕生，一定有其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台灣文學史就是在台灣這個海島上釀造而成。這個島嶼所穿越的日本殖民統治與戰後國民黨戒嚴統治，就是一個客觀的存在。這樣的政治環境，決定了台灣文學發展的方向。

戰爭時期的皇民文學以及戰後的反共文學，都受到統治者的指導與支配。那樣的文學作品，絕對不是出自作家的主觀意願。但無論如何，正因為有那樣的環境限制，而終於出現了文學史上的異質存在。在那些文學作品中，可以進行沙裡淘金，還是可以發現一些值得閱讀的作品。

正如這部論述的最初所討論，每個時代都有其特殊的最佳心靈（best mind）。這樣的心靈，代表一個時代的精神價值與典範。縱然受到政治力量的干涉與支配，卻仍然不失為文化主體構成的一部分。面對歷史上浩瀚的美學作品，自然而然就會注入歷史書寫者的主觀解釋。但是必須強調的，每一個孕育出來的歷史解釋，都必然有其一定的社會基礎。這說明了為什麼，北京在一九八○年代大量生產的台灣文學史，最後終於被台灣社會所淘汰。便是因為那些歷史建構，無非都是向壁虛構。

任何一種歷史書寫，從來都不是永恆的定論。時代改變，政治環境也改變，從而牽動了美學基礎的改變。不僅如此，歷史是不斷往前走，而文學世代也不斷推陳出新。任何一種歷史書寫所帶動的解釋，也不可能永恆不變。新的創作者誕生，新的美學也跟著誕生，文學史的內容自然而然也發生變化。這正好說明，所有的歷史都要重新改寫，並且重新建立歷史解釋。畢竟歷史的生產，受到一定時間與空間的限制。

台灣文學史的書寫，在每個時代都有史家嘗試去完成。從古典文學時期的連雅堂就完成了《台灣詩薈》，使島上古典文學的發展有了脈絡可循。尤其他以林爽文之變作為重要的歷史分水嶺，確實有其特定的識見。他把事件之前所發展出來的古典詩稱為「宦遊詩」；而事件之後的古典詩風有了顯著改變，他命名為「台灣詩」。這種分期方式，影響了戰爭時期黃得時所寫的〈台灣文學史序說〉。即使葉石濤在一九八○年代寫出《台灣文學史綱》，也特別處理新文學運動之前的古典詩發展，他繼承了連雅堂與黃得時的歷史解釋。但是對於新文學史的發展，就完全是依照他個人的主觀評價來建構解釋。 （相關報導： 連戰北京看閱兵連累祖父？連雅堂銅像又遭噴漆 ｜ 更多文章 ）

文學史就像所有的歷史書寫那樣，當社會性質發生改變之後，文學評價也開始出現新的見解。從來沒有永恆不變的歷史書寫，在某種意義上，所有的歷史都是現代史。進入全新時代，經濟基礎改變了，社會性質也跟著改變，而美學觀念當然也會開出全新格局。而這樣的改變，自然而然影響了文學的評價。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許多國家的歷史觀念也開始重新建構。以色列重新書寫自己的歷史之際，終於也把巴勒斯坦人寫進去。縱然彼此的對立狀態一直存在，但是歷史事實不容全盤否定。西方人一直傳播固定的說法，宣稱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這對於美洲大陸上的印地安人是相當偏頗的歷史解釋。現在美國的歷史教育，也開始重新解釋美國的開拓史。最顯著的例子，莫過於華德．津恩（Howard Zinn）所寫的《美國人民的歷史》。這本書開首的第一章，便是描述一群印地安人站在海岸上，見證哥倫布到達美洲大陸。這種書寫的方式不再以白人的觀點為中心，而是以印地安人為主體，而以哥倫布為客體。這種書寫的翻轉，正好可以解釋過去偏頗的歷史觀點，應該要重新建構。

依照這樣的書寫策略去推演，台灣文學史事實上也應該重新改寫。當《台灣通史》把第一波到達島上的漢人稱為先民時，就已經全盤否定了原住民族群的存在。是否應該重新思考，如何重新建構台灣文學史。從連雅堂、黃得時，一直到葉石濤，似乎都沒有處理到原住民文學的議題。而《台灣新文學史》在建構時，也必須要到達一九八○年代，才把漢文書寫的原住民小說作品寫入歷史。這當然是非常主觀的價值判斷，也是在某種程度上帶著傲慢的心態。當原住民意識普遍覺醒時，文學史也只能集中在幾位重要作家進行解釋。我們不能重蹈過去中國文學史書寫的覆轍，讓歷史上的女性、同志、邊疆民族完全從歷史消失。這是相當粗暴的歷史書寫，挾帶著漢人中心論、男性中心論、異性戀中心論。

當公民社會運動在台灣逐步展開，過去在歷史上不曾被看見的原住民、女性、同志族群，逐漸隨著民主運動的發展而提升了能見度。如此繁複而豐富的文學生產，不能僅由一部文學史來承載。歷史確實需要不斷重新書寫，畢竟政治環境改變了，社會內容也跟著改變。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歷史永遠是當代史，所有在海島土地上所留下的文學痕跡，不容歷史家視而不見。台灣社會是一個非常開放的環境，許多文學書寫也不斷跟著蓬勃起來。從一九八○年代之後，整個台灣社會被捲入全球化浪潮。許多新移民、新住民，也開始在這格局有限的土地活潑發展起來。不同族群、不同性別、不同階級，就有不同的文學生產。台灣文學史書寫所擔負的任務，也就越來越沉重。《台灣新文學史》完成於二○一一年，縱然耗費了十一年才完成整本書的結構，卻不可能變成一部文學字典或百科全書。相對於複雜的歷史發展，這部文學史也只是一個渺小的縮影。它所擔負的任務，其實也漸漸不合時宜。 （相關報導： 連戰北京看閱兵連累祖父？連雅堂銅像又遭噴漆 ｜ 更多文章 ）

理想中的文學史書寫，如果可以劃分成原住民文學史、女性文學史、同志文學史，才有可能包容整個海島的文學生產。到目前為止，台灣社會已經見證紀大偉所寫的《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能夠跨出這一步，正好可以說明台灣文學的精彩。任何文學史的書寫，都應該具備寬容開放的態度。文學史不應該是偏見史，也不應該是中心論史。任何歷史書寫者，都會體認到台灣社會不時都在發生變化。新的元素、新的價值、新的觀點，也會不斷產生。原因無他，所有的文學作品都相當忠實記錄著社會底層的幽微變化。尤其進入新世紀之後，公平與正義已經變成民主台灣的共同價值。文學史書寫的方向，就是建立在這種理想追求的基礎上。世代交替絕對是歷史發展的規律，也絕對是整個台灣文學發展的希望。未來的台灣文學史書寫，已經不是我們這個世代能夠看見。至少在世紀之初，從來不曾預見婚姻平權會成為台灣社會的重要關切。如今這個議題浮上檯面，正好幫助我們去解釋台灣社會的開放與再開放。歷史書寫者永遠受到時代的限制，而客觀的歷史發展則永遠不會停止下來。文學史的重新改寫，絕對無法避免。當歷史向前跨出一步時，所有的歷史解釋就必須重新來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