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如此孤獨：鍾文音《私輓歌》選摘（2）

這一年，花錢逃逸抵達一些地方。

但這是屬於另一本異鄉人的旅行小說了，和他無關。

年輕時在旅途的路上，一個人在旅館如貓發情難挨時，我總是想起大學宿舍外，墮落街的每一間學生公寓房間正在焚燒身體的欲望時，我和大師姐總是大聲念誦著金剛經或心經，空不異色，色不異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兩個人像是念佛機似地念著，彷彿要快速築好防火牆，免得欲火就要燒上身來了。但那時有大師姐作伴，或該說互為監察對方有無破色戒？不欺暗室是不欺騙心還是不欺騙身？身想心不想，要對哪個忠誠？年輕的荷爾蒙是本能，獅子吼教我們想成白骨一具，但我想了半天，形為白骨，軀仍血肉，何以安頓？

旅者徹夜未眠，失眠，乾脆欲火一燒，三分鐘燒得乾淨，安全入眠，但卻懷罪在身。為何聽憑本能又不傷人的欲望不能是乾乾淨淨的身體？還是要露水一場？

在沒有冷氣的維也納青年旅館經常得用冷水淋浴，把毛巾浸得冰涼，覆蓋臉上清醒。一天要沖好幾次澡，櫃台的人跟我說水可以直接喝，從阿爾卑斯山山脈一路流下的水。買水比買咖啡貴，一小瓶礦泉水要四塊多歐元。旅館的水冰涼，浴室不是延壽澡堂，我在青年旅館，而我已非青年了，已無和他的摩鐵時光了。

我在旅途看書，孤單地用心看著，認真的程度就像給樹木穿上以深夜織成的衣布般，想像大海的熱浪是清涼。酷熱的夜晚，頂著柏油路的熱浪，熱風吹進旅館，吹進青年旅館的房間，涼水洗澡，在形如密室的熱風拂進我的臉，淋浴的水，苦甜的風。

我從頭開始寫和蟬男人的故事。

我從頭開始寫起，開始汗如雨下，我又用冷水沖完澡後回到房間。

沒有書桌，我席地而坐，把剛才寫給他的信。真正的告別直言，令我滿意，夏日，熱汗就像方糖融進海。

省電的夏日在昏暗大廳與交誼廳內，到處川流著喧鬧的歐美年輕人，我真的不適合再住青年旅館了，感覺自己像是黑寡婦闖進黑森林，獨自在角落編織著回憶。看到大學老師與詩人學妹的亡訊，她姊姊代發在詩人學妹的臉書上。看到短信時我正在奧地利的車站閒蕩，找地方吹冷氣。氣溫飆高的歐洲，看見皮膚像皺紋紙的白人熱得難受的樣子，就好像熱帶國家的人跑到了寒地直打哆嗦的感覺。

想起剛從往生室回家的那個凌晨，那個夜晚，那個清晨，那個躺成木乃伊的自己。猶如我的手碰觸到他的臉，瘦削乾涸，靜如一片落葉。死亡拉開我們，也讓我們靠近。腦中奔馳著想像，彷彿見到他，想起的卻是母親。因為沒能看到他躺進棺木，於是我藉由母親來想像他。想像他躺在闃黑木棺裡的骨肉剝落後，想像他那一張枯骨的臉被塗上粉，簇新著如嬰兒，如翅翼上的晶亮粉末，等待火焰的靈柩發出蟬翅的熒熒微光。

夜裡客居他鄉，打起了雷聲，大雨傾盆而下。

我起身望著街上的大雨，烏雲密布，雷聲震耳。

生命如閃電，瞬間即逝。

離別輓歌原來在我們出生時就已經悠悠唱起了。

在夢境和現實之間，在黑色樹木的原野，我終於睜開眼睛，從那裡逃了出來，我拎起被汗水浸潤的身體，走向陽台，一打開窗，短暫的涼風吹拂，但濕氣隨之襲來，很快就變得更加燥熱。 （相關報導： 2025放閃季》飯店業搶七夕檔期！高空夜景、奢華餐酒與住房專案齊上陣 ｜ 更多文章 ）

夏蟬喧鬧，整夜如雨聲，無處可躲的酷暑，用冷水沖洗著黏糊糊的身體。

旅人平淡地問候彼此之後。我想起寺院的生活，我從一開始就想去寺院的意義是什麼？潮濕如瀕死的昆蟲，疼得幾乎昏死過去的關於他的噩耗。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無法逃脫，在異鄉仍不斷地想起往事？在旅途，在夏熱的夜晚，往事仍如夢翩飛。

閃耀的星光，藍色的城市，青春的回憶。

花朵盛開的樹木在盛夏的街道和我如故友般相逢，我看著席勒的畫，無法動彈，扭曲的肉體傷痕把我的眼神牢牢釘住。

離開旅館就沒有網路，但去了美術館之後無法谷歌地圖回家，在路邊向一個看起來和善的一群小女生其中一位借了分享網路，叫了Uber，小女生等我叫的車子來才離開。等車時，一群小女生嘰嘰喳喳，跟我說她們也是觀光客，不是奧地利人，是德國人，從柏林來。我突然想起那支我在柏林被扒走的手機，裡面的照片幾乎都是我和他的幾年光景。

我問分享網路的女孩幾歲？她說十七歲，她們是高中閨蜜，放暑假來奧地利玩。小女生說起的年分，使我想起失去的孩子。使我想起心軟又心酸並行的日子，轉眼暮鼓晨鐘一聲幻響。

車子來了，司機年輕，土耳其人，和我聊著兄弟姊妹四人分散不同城市，他喜歡維也納。

那時候夕陽打在他的窗前，後照鏡吊著小小聖母像與小小天使，隨著車速搖晃。前方司機的髮絲泛金染橙，像是要起火了，像故鄉金爐。

一熱就去淋浴，水冰涼涼的，淋浴時覺得好像自己是阿爾卑斯山的山神。不是他的延壽澡堂，現在是我的冰果室。想像阿爾卑斯山的水一路流到我的身體，很涼的水，空蕩的房間，床牆寫著英文，意思是旅行就是存在。沒有空調，涼水成了液體空調。好像自己是一座河谷，從頭到腳背淋著水，猶如山海湧來。自己像是掉進水的糖，碎化又融化。冰山融化，流到我的身體，黏濕的身體，猶如島嶼跟我來到歐洲。

沖完涼水，我靠在牆上，裸身的冰涼，退燒，牆上有面鏡子，我看見我嚴重的黑眼眶，如熊貓。最熱的一年，熱浪襲擊歐洲。打開窗吹來的是熱風，尤其是對面人家的空調吹來的熱風，裹成了密封的熱氣。我試圖寫點什麼，但寫沒幾分鐘就汗如雨下。我只好又走回冰果室，繼續沖涼，彷彿在房間衝浪。

日子熱，除非花錢去咖啡館，車站也熱，我經常去超市晃蕩，吹冷氣，只為了買一個蘋果，一根香蕉，藉機多回去超市吹冷氣。然後頂著柏油路的熱浪走回旅館，青年旅館的大廳也熱，但年輕人近乎裸露也無所謂，搭訕聊天的欲望可以頂過熱浪。大家都很開心的樣子，到處聽得到笑聲，飄來的啤酒氣味像是欲望的泡泡。只有我頭低低，像是喪家。

單人房並沒有比較安靜，我忽略了前後隔壁的單人房入住的多是年輕的戀人，荷爾蒙正盛，熾烈的欲望焚燒，讓我失眠連連。只好離開房間，爬上頂樓看天空，見到染上夕陽光暈的老房子，這裡沒有故里的夏日蟬鳴，卻有他鄉的隔牆異語，還有父親的野鴿子的黃昏。

旅程恍然如夢，如高燒不退的愛，而戀人已逝。

如此孤獨，遺忘又回憶，餘事留予書寫，在小說裡復活。 （相關報導： 2025放閃季》飯店業搶七夕檔期！高空夜景、奢華餐酒與住房專案齊上陣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求職寫作者，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私輓歌》（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