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是山的領地,山民們是不知何時搬來的寄居者,因為拋掉了過去的根,就模仿樹木、花草,建起一座座蘑菇似的房子,假裝與腳下的土地相連。房子越大,根就越牢,房子越小,就越容易在暴雨的清洗中被打回原貌。這樣尚且不夠,還得繼續模仿蘑菇,讓細白的棉毛在雨水中萌發,直到一根根孢絲落地生根長成新的蘑菇。寄居者的夢在山的腹腔中低低地轟鳴,祖先遷徙流離的記憶還藏在房間裡的木箱中,關於飢餓、逃荒、戰爭,為了半把米扔掉母親,吃掉人再帶著他的血肉滿身腥氣地活下去,一隻老鼠從此寄生在身體裡,等著祖先死後再從他張開的嘴裡爬出去。他們很少打開木箱,即使那是他們千里迢迢費盡力氣才搬到這裡的。人不能丟了祖輩,卻又盡力避免活成祖輩的樣子。對於鼠患,他們在山中找到了新的辦法,捕鼠器、滅鼠藥,或者乾脆是一根燒火棍。他們生來就具備對抗的本領,但同時又意識到這種對抗的孱弱、無望,在他們站在山頭望見的也不過是另一個山頭時。不知是哪位村民最先發現,當太陽紅得最徹底時也便是它奄奄一息將要被黑夜抹去時。他們不懂這個世界的安排,只一夜一夜裹在被子裡聽叢林裡野狼的聲音,然後夢見掛在牆上的獵槍,終於在夢裡睡著。
夢外,山風經年地刮。孢絲一樣的孩子在風中漸漸長成人形。
他們繼承了風的速度,終日從山腳刮到山頂,把腳印留在最高那棵樹的葉子上,等風一來就被吹開變作細細的沙粒,窸窸窣窣落下來,給永遠都在搬家的螞蟻下一場沙塵雨。他們熱愛惡作劇,一群肆無忌憚的風之子,把野花的脖子壓低去親吻過路的蚯蚓,蝴蝶還來不及避開就被捉住了翅翼,被捉住的還有沉迷松果的松鼠,亮著尾巴不打自招的螢火蟲,與夏天一同到來的蜻蜓。趴在樹上裝作聒噪的蟬最機靈,懂得以退為進,留下空殼一具給這群掃蕩的童子軍。
童子軍成群結伴,每個人的口袋裡都彈藥一樣鼓鼓囊囊裝滿蟬蛻,瘦小伶仃的母親走在最後面,她害怕蟲子,卻又不敢違抗哥哥們的命令,於是只好讓雙臂滑稽地在身側曲起,像跳芭蕾。
後山的陳家收蟬蛻,陳家大叔是村裡唯一的赤腳醫生,但母親沒見過他赤腳,他總穿著一雙發白的舊布鞋。童子軍闖入院子時,舊布鞋卻沒在醫生腳上,布鞋剛被洗乾淨不久,正擱在樹杈上風乾。光著腳的陳大叔坐在一把竹搖椅上午睡,母親先看見的是他的腳,然後才是腳邊鋪了一地的蟬蛻。蟬蛻們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如同陳大叔豢養的軍隊,壓陣過來,童子軍忽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有一瞬間,母親忽然覺得,脫下舊布鞋屈身躺在那的陳大叔彷彿也是一隻蟬蛻,巨大的、空心的蟬蛻。
「蟬的一生要經歷卵、若蟲和成蟲三個階段。」
幾年後,母親在課本裡讀到了這一段,讓她不解的是,為什麼那時她會覺得陳大叔看上去不像成蟲的蟬,而像是被拋棄的蟬蛻。
一年一年的蟬蛻壘在身後,若蟲朝著成蟲的樣子,進化出更為健壯、靈活的節肢,供他們在危機四伏的山野中自如地呼吸、爬行、跳躍、咀嚼、交尾,活下去。
等到母親再次踏入陳家院子是十多年後的事了。
院子裡沒有鋪開蟬蛻,鋪開的是其他東西,陳皮、天麻、黃芪、八角、丁香,一股走了樣的燉豬肉味將母親一行歡迎。那是將近年關的時節,一路過來,山道上還有殘雪尚未化盡,消失太慢就難逃化成汙糟雪泥的厄運。厄運踩上去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像是唾液黏住過路人的腳底。到後來,母親感覺自己半條腿都陷了進去,再加上暗礁一樣埋藏在雪裡的冰凌,她一路都走得艱辛。不是深一腳淺一腳,而是一腳比一腳更深,一腳比一腳更重,像是在阻止她繼續走下去。媒人卻催促得緊,張合不停的嘴裡把道聽途說來的陳家家史細數了個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