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曾經告訴我：「我參加朋友的婚禮，聽到神父對新人說：『祝你們早生貴子』，我嚇了一大跳。如今，生不生小孩是非常私人的問題，這樣的觀念已經很普及了，在喜宴上致辭時，已經沒人會這麼說了吧！但信教的人就是能若無其事的說這種話耶！」然而，神父的想法可不一樣……
町山智浩先生在《週刊文春》連載的散文專欄「言靈USA」中，曾經寫到美國也有一個以達葛爾（Duggar）一家為主角的大家族實境秀非常紅。
達葛爾夫妻共有19個小孩，真不愧是美國，連小孩的人數也輕鬆超越日本的大家族。而且這數字並不是加上了彼此結婚前生的小孩，而是兩人在結婚後的20年，媽媽經常處於懷孕狀態。
至於他們為什麼要生這麼多孩子，據說是「為了信仰」。有25%以上的美國人，是自稱「福音派」的保守基督徒，嚴守著按字面解釋《聖經》的基要主義（Fundamentalism）。這些人當然反對人工流產，據說在80年代中期，更出現了一派尊崇「孩子是上帝的恩賜，應該儘量多生小孩」的人，達葛爾夫妻就是隸屬於這一派系。
他們的想法源自於《舊約聖經》詩篇127篇。內容是：兒女是耶和華所賜的產業。所懷的胎是衪所給的賞賜。少年時所生的兒女好像勇士手中的箭。箭袋充滿的人便為有福。他們在城門口和仇敵說話的時候，必不至於羞愧。
這首詩認為小孩和土地、財產一樣，都是從神繼承而來的產業。小孩等於箭，所以袋裡有很多箭的人，就可以安心了。箭袋（quiver）裡很滿（full），所以在美國，有時會用「quiverfull」來指稱像達葛爾夫妻一樣的多子主義者。
話雖如此，多子主義並不是為了戰爭而鼓勵增產。基督教裡說到「戰爭」，多數時候是指與惡魔的戰鬥，所以他們的目的是要強化「神的國度」。
仔細想想，其實在《舊約聖經》一開頭，就已經有關於家庭主義的語句了。最初，只有亞當一人在有名的伊甸園裡，於是神說：「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然後迅速地從亞當的肋骨，創造出夏娃。
《聖經》並且宣告，「因此，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雖然沒有說明原因，但總之神說「獨居不好」，所以男女才必須成雙成對。
因為《聖經》裡有這樣的文字，所以虔誠的基督教徒一定是拚命地想要結成連理，努力為這世界增加「繼承自神的產業」吧！在上述町山智浩的同一篇散文中也寫到，「在美國保守派政黨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辯論會中，不管哪一位候選人都把政策拋在一邊，只顧著炫耀自己才是生最多的人。」
在日本也一樣，雖與宗教無關，但在保守派政黨自民黨裡，居家、愛家的形象還是非常重要。拚命想生孩子的野田聖子，以前似乎曾經說過：「正因為是保守政黨的政治家，所以才更想要小孩。」
不僅是基督教，只要是虔誠信仰宗教的人，基本上都會想把這個宗教的教誨廣傳於世。如果說，最基本的傳教活動就是讓自己的孩子與自己有同樣的信仰，那信徒生很多孩子，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也有人會反問，天主教的神父和修女不是單身嗎？但他們把自己獻給了神，是為了有更多世人繼承神的「產業」，而獻出了自己。
佛教僧侶也是禁止娶妻（當然也不能生子）。日本的和尚大多有結婚生子，並讓小孩繼承寺廟，這是在日本認為無妨，獨自決定解除娶妻禁令之後的事。
但在信仰小乘佛教的國家裡，僧侶還是嚴守禁止娶妻的戒律。我造訪寮國時，在街上看到很多穿著橘色袈裟、正在修行中的僧侶，導遊還特別提醒我們：「和尚不能碰觸女性，請大家注意！」
釋迦牟尼佛本身，也是為了修行而拋棄妻子出家了，所以僧侶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出家。而且出家之後進入僧團，就必須遵守「戒律」，其中最重要的四戒為「不殺生」、「不妄語」、「不偷盜」、「不邪淫」。原來性是悟道之路上如此嚴重的阻礙。
話說回來，《舊約聖經》的「摩西十誡」裡也有「不可姦淫」。這與佛教的戒律不同，並非意指「不能有性行為」。根據《廣辭苑》的解釋，所謂的姦淫是指「男女間不正當的性行為。婚外情。」在摩西的時代，婚前性行為應該屬於「姦淫」的範圍，但夫妻間的性行為不是姦淫，所以生小孩是沒問題的。
《舊約聖經》裡還出現了名為俄南（Onan）的人。他被迫代替死去的兄長，與嫂嫂結婚。父母要求他為哥哥留下子孫，他知道生下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每次性行為時都在體外排精。此舉使上帝大為不悅，便將俄南殺了。
據說，這就是日語「onanie（手淫）」的詞源，但俄南並不是為了避孕而手淫，只是沒有「中出（體內射精）」（用這麼不雅的說法真是對不起）而已。
因為這樣的典故，所以據說在基督教基要派信徒中，有人嚴守「禁止手淫」、「禁止生子之外目的的性行為」的原則。若真是如此，則難免讓人覺得，基督教果然是對於子孫繁衍非常熱心的宗教。無論是土地、財富或小孩，總之他們非常執著於「繼承」一事。在讀《聖經》時也強烈感受到，反正都要繼承，當然愈多愈好的思想。
相對於此，佛教修行的最終目的是從輪迴中解脫，比起繼承、繁衍，佛教更熱衷於深入自己的內在。（在傳教這個行為上，從方濟各．沙勿略（Francisco de Yasu y Xavier）到日語中的「onanie」，是來自於德文Onanie的外來語。）
騎著自行車到處奔走的摩門教青年，基督信仰的人總是熱情到讓人想說「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吧！」而佛教人士的傳教欲則不太引人注目，這樣的差異，或許是源自宗教的特性。
日本信奉的是大乘佛教，強調用相對簡單的手法，讓很多人獲得救贖，不同於出家主義的小乘佛教，也不受「嚴禁性行為」的戒律束縛。加上對「繼承」十分熱心的儒教也傳入日本，所以國家人口相應增加，繁榮至今。但如今小孩減少、人口也減少的現象背後，我覺得多少還是和宗教有一點關係。
現今日本，真正信仰特定宗教的人是少數派。葬禮多數採佛教儀式，不代表真的信仰佛教，只是請和尚主持喪禮而已。同樣地，在教會舉辦婚禮的，也並非全都是基督徒。
我們家是典型的日本家庭，所以家族墓地位於寺院內，但同時又是附近神社的氏子，唸的是教會學校，卻又不是任何一個宗教的信徒，當然也不覺得「我要繁榮神的國度」。生長在這樣的國家裡，看到虔誠信仰宗教的人，自然會覺得很稀奇，而且像日本這樣很多人「什麼都不信」的國家，在全世界來說也算是罕見吧！
信仰宗教，就是信仰未來。人因為對死亡與無常的恐懼而仰賴宗教，信仰就是類似於相信永恆的行為。換言之，沒有宗教信仰就意味著不相信未來，自然也不會想為不確定的未來，留下後代。
一個朋友曾經告訴我：「我參加朋友的婚禮，聽到神父對新人說：『祝你們早生貴子』，我嚇了一大跳。如今，生不生小孩是非常私人的問題，這樣的觀念已經很普及了，在喜宴上致辭時，已經沒人會這麼說了吧！但信教的人就是能若無其事的說這種話耶！」
的確，現在在婚禮中，已經不太有人說「早生貴子」之類的話了。就算年紀較大的長輩，因為顧慮現在與懷孕、生產相關的問題都很敏感，也已經不再說「加油！早點讓你父母抱孫子」了。
然而，神父深信培育後代在宗教上是正道，所以可以大方對新人說「早生貴子」。如今在日本，或許也只剩下宗教人士，能光明正大如此祝福不是自己家人的新婚男女了。
話雖如此，在儒教思想比日本深厚、基督教信徒也多的韓國，出生率依舊低迷；天主教國家的義大利和西班牙，出生率也很低。有信仰不代表就會生小孩，傳統宗教力量強大的國家，通常也是傳統家庭制度根深蒂固的國家，種種來自傳統的束縛和壓迫，都會讓出生率變低。
光靠信仰無法增加小孩。不過也有些人像美國的達葛爾一家一樣，以信仰為根基，有意識地不斷增加小孩。那麼像日本一樣，大多數人不相信宗教
也不相信未來的國家，今後小孩也很難變多吧！就算是沒有信仰的人，一旦有了小孩，似乎就會開始相信未來。好像也會自然而然想要讓未來變得更好，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時，是身處在和平的國度。
但像我這樣沒有小孩的人，就看得很開，多半覺得國家亡了就亡了呀！「為了後代子孫」這種無聊的堅持，正在日本社會中逐漸消逝，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今後面臨的或許會是一個危險的時代。
*註：美國TLC頻道的實境節目「19個小孩還不夠」（19 Kids and Counting），以達葛爾（JimBob Duggar）夫妻一家為主角，他們自1984年結婚之後，陸續生了10男9女。2011年底，當時45歲的太太蜜雪兒宣布懷上第20個孩子，但後來流產，小孩人數就維持在19人。
作者介紹│酒井順子
1966年生於日本東京都。從高中時期開始便在雜誌專欄發表文章。立教大學社會學觀光學科畢業後，曾就職於廣告公司，而後專事寫作。2004年，以《敗犬的遠吠》同時獲頒婦人公論文藝獎、第20屆講談社散文獎。著作另有《都與京》、《緩緩前行，女子鐵道》、《人到中年，更是理直氣壯》等多部。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天下文化《無子人生》（原標題：宗教與生育）
責任編輯/謝孟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