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控制過去誰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誰就控制過去：《被推倒的偶像》選摘（2）

一七七七年十一月，頭顱送抵湯森勛爵位於倫敦波特曼廣場（Portman Square）的宅邸。湯森家正設宴招待前麻薩諸塞灣殖民地總督湯瑪斯．哈欽森（Thomas Hutchinson）。「湯森勛爵夫人問我是否有意目睹北美人民忠誠的例證？接著走向沙發，掀開覆蓋露出龐大的鍍金頭顱，顯然一度是國王的頭，看來紐約的反叛者在《獨立宣言》後，將曾經矗立在那裡的雕像斬首。」哈欽森描寫，「鼻子受創毀損，但是鍍金仍在；由於雕像製作精良，頭顱保有驚人的相似度。」

於是英國人討回他們國王的頭；北美居民獲得他們要的火槍子彈。即使如此，雕像的一大部分下落不明。據信雕像重兩噸，也就是四千磅。一磅的鉛可製成二十枚火槍子彈。那代表大約一半的鉛消失無蹤。有些可能被拉下雕像的愛國人士留做紀念品，或被取巧的人洗劫。其他部分被效忠派偷走，無論發生在滾球綠地公園或在康乃迪克。多年過去，零碎雕像漸漸開始出現：一隻手臂、一部分馬鞍、一截披風。國王座騎的尾巴如今由紐約歷史學會（New-York Historical Society）保管。在康乃狄克州威爾頓市，有位居民住在效忠派人士生活過的房子，一九九一年他挖掘庭院並發現國王的左手掌、手腕及前臂。這件碎塊二○一九年在拍賣中以二十萬七千美元成交。儘管加計判定為火槍子彈的現存碎塊，但雕像仍有大半下落不明。假如你住在一棟有革命歷史的屋子，到庭院四處看看也許值得一試。

在北美革命人士的一次挫敗後，英軍於一七七六年九月奪下紐約市。他們當然沒辦法重新立起國王的雕像：問任何一個孩童都知道，出動所有國王的馬和手下，也無法拼回蛋頭先生。相反地，他們另行尋求報復，目標是威爾頓製作的白色大理石皮特像。皮特是殖民地居民的盟友，雕像矗立在華爾街。英軍占領城市不久，立即斬首皮特像並扭下雙臂。美方贏得革命戰爭後，皮特像的殘缺遺跡在一七八八年移除，如今成為紐約歷史學會的收藏品。

喬治三世的空蕩基座在滾球綠地花園繼續留到一八一八年，拆除後廢料當垃圾丟棄。移除雕像不太使紐約的愛國人士心煩，移除基座卻不然——基座本身如今已成為美國革命精神的紀念碑。「人民英勇獻身的這座簡樸紀念碑有何可憎？」《紐約晚報》（Evening Post） 一位憂慮的記者分析，「美國人民散發最強烈自豪感的情況下，破壞國王雕像的許多雙手為何放任基座完好無缺？……無論多麼沒沒無聞，我忍不住惋惜這處遺跡就此從我們的視野中永遠移除。」對晚報記者個人來說，移除雕像塑造了歷史，移除空基座卻將歷史抹消。 （相關報導： 鄧鴻源觀點：論康熙與牛頓 ｜ 更多文章 ）

那麼威爾頓在倫敦的喬治三世像狀況如何？它同樣撐不久。這次拆除雕像的不是政治局勢。儘管失去北美殖民地且蒙受長期發作的身心失能，喬治三世在某段期間仍備受愛戴。他死於一八二○年。伯克利廣場的喬治三世像依然矗立，但是在倫敦的氣候環境中狀態惡化。結果證明鉛並非製作雕像的良好材質。馬腿開始變形，雕像的身體漸漸往基座下沉。一八二七年，消癟的陛下被搬走，最終被一所泵站取代。九年後，一尊新鑄且更耐久的喬治三世騎馬青銅像在卡斯柏街立起，至今仍在那裡。

十九世紀美國內戰開打前夕，美國革命英雄的意象當紅，拉倒喬治三世像成為熱門主題。藝術史學者阿瑟．S．馬克斯（Arthur S. Marks）分析，這些畫作的不尋常之處在於並未納入一位特定的英雄人物：喬治．華盛頓。如同我們所知，華盛頓不曾參與拉倒雕像。「相反地，其實或許可以說這些畫作裡的行動聚焦於一群傳統的反英雄，也就是暴徒。」

這種以暴徒體現美國英雄主義的意象，跟二○二○年「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者拆除雕像，具有驚人的相似性。二○二○年的事件發生時，拉倒喬治三世像的兩張著名畫作變成迷因圖，在社群媒體流傳。威廉．沃考特（William Walcutt）一八五七年描繪的版本，疊上下列文字：「一七七六年七月九日：聆聽剛通過的《獨立宣言》宣讀後，紐約人拉倒喬治三世國王像，藉此『摧毀歷史』。難怪沒人曉得誰贏了美國革命。」尤漢納斯．歐爾特（Johannes Oertel）的一八五三年畫作也加上新圖說：「不可以破壞紀念碑？去跟北美殖民地的人民說。」

這些評論機智反駁了美國總統川普及其支持者的意見，後者認為拆除雕像泯滅歷史且有違美國精神。然而不僅如此，雙方都試圖主張美國歷史支持己方立場。川普的評論及社群媒體重現拉倒喬治三世像，都用「愛國人士」的歷史來維護現今的道德與政治正當性。

主張歷史站在某一方的傾向在美國十分強烈。開國元勛長久以來受到尊崇，視為半人半神。國家的故事常講述成不斷邁向「更完美聯邦」的進程。憲法常採取「原典主義」的詮釋，為了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的目的，學舌模仿十八世紀人物的說話方式。不過，我們曉得這並非美國的獨特現象。跨越所有的文化和大陸，歷史經過訴說與重新訴說，受到挪用與濫用。

歷史對於政治人物很重要，因為我們，也就是人民，忍不住把歷史當成故事。倘若政治人物可以把歷史視為故事一般重寫，導致他們以主角之姿現身其中，或者讓他們的圖謀感覺像是順利成章的下一步，那就賦予了正當性。如果政權感覺有正當性，人民通常會願意接受。

在現代世界，雕像展現上述基於歷史主張正當性的過程，因為雕像本身就是一種具有思古聯想的形式。威爾頓把喬治三世塑造成奧理略的形象，正是在利用這一點。六年後，紐約排拒特定的那尊雕像，不過美國愛國人士很快就會開始設立雕像，且往往採用相同的新古典主義風格。

歷史可以是有力的政治宣傳工具，它在各個國家和大多數政治運動中受到利用，它是某些人強烈擁護或反對特定雕像的其中一項原因。

在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小說《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中，黨喊出一條口號：「誰控制過去，誰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誰就控制了過去。」全世界的從政者都注意到了。 （相關報導： 鄧鴻源觀點：論康熙與牛頓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艾莉克斯．馮．藤佐曼（Alex von Tunzelmann），英國歷史學者、編劇。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被推倒的偶像：十二座塑造歷史的雕像》（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