僱傭兵又回來了——他們開赴烏克蘭前線,湧入波灣君主國的軍營,在非洲國家的內戰中衝鋒陷陣。經歷過數十年衝突的哥倫比亞是僱傭兵的主要來源國。
喬尼・皮尼利亞(Jhonny Pinilla)在自己國家的叢林中跟游擊隊打過十年仗。但與他志願加入烏克蘭軍隊後冒著俄羅斯的炮火倉皇逃生的經歷相比,他在自己國家經歷的激烈近身搏鬥簡直不值一提。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活還是會死,」現年40歲的他回憶說。
除此以外,他不僅要面對陌生的語言,還要面對奇形怪狀的字母,零度以下的氣溫取代了他習慣的熱帶高溫。但皮尼利亞認為,除了靠作戰謀生,他別無選擇。「我只會打仗,」他說。他目前在另一個國家休息。
像皮尼利亞這樣的戰士還有很多,這些來自貧窮國家的退伍軍人為追逐薪餉而走上戰場,僱傭兵市場正在蓬勃發展。如今,「戰鬥津貼」(combat pay)可謂名副其實。從前,大多數戰士是在追捕毒販和人販等低強度或零星戰鬥中磨鍊身手的。
而今,烏克蘭、中東和非洲戰火肆虐,殺傷力達到數十年所未見的程度。去年便有哥倫比亞戰士在戰鬥中喪生,他們受雇於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中介,為反蘇丹政府的叛軍作戰。
2023年,為幫助烏克蘭對抗俄羅斯而加入烏克蘭軍隊的哥倫比亞退伍軍人受傷後在烏克蘭一家醫院接受治療。(AP)
但危險並沒有阻止他們應徵參戰。在烏克蘭前線,來自遙遠衝突地區的一批批退伍軍人讓戰火延續不息。外國志願者的到來也讓戰壕中充滿各種外語。烏克蘭稱,已有2萬名國際士兵加入部隊。近者來自附近的高加索地區,遠者來自印度次大陸、東亞和南美。
從採訪和社交媒體資料來看,所招募的士兵中包括曾被部署在海地的阿根廷人,打擊過毒販的巴西人,還有在非洲與基地組織作戰過的阿爾及利亞人和肯亞人。皮尼利亞自己的部隊中有一位來自台灣(面臨中國入侵威脅)的退伍軍人,據台灣政府稱,這名軍人於2022年10月死亡。
一些僱傭兵是為了追求刺激。另一些則是出於理想主義。皮尼利亞說,他和許多戰友都想支持 「這個真正需要幫助的國家」來對抗俄羅斯。他說,如果僱傭軍只是為了錢,「他們就會去墨西哥」加入販毒集團。
戰爭初期,數以千計的志願者湧入烏克蘭,其中包括美國和歐洲的退伍軍人,他們為民主而戰,或者為了追求戰鬥的快感,但隨著戰局變得艱難,西方人的數量已經減少。
大多數僱傭兵與俄羅斯私人軍事公司瓦格納(Wagner)、北韓最近派遣到前線助力俄羅斯打擊烏克蘭的士兵以及僱傭軍大亨埃里克・普林斯(Erik Prince)創建的美國承包商Blackwater並不是同路人。後者的行動是政府外交政策不同程度的延伸,部署這些部隊是為了服務於國家利益。
從羅馬帝國衰落到17世紀初現代民族國家崛起,僱傭兵在整個歐洲都很常見。
到了現代,僱傭兵陣營縮小,大部分被義務兵和職業軍人所取代。但他們從未消失。在西班牙內戰中,一些僱傭兵為意識形態而戰。在冷戰時期,大多數僱傭兵是想掙一份薪水的退役士兵。1965年,英國特種部隊的退伍軍人創立了WatchGuard International,這是最早的民營軍事公司之一。如今,衝突的激增催生了火熱的僱傭兵需求。
哥倫比亞數十年的毒品戰爭造就了大批退伍軍人,該國已經成為僱傭軍招募者眼中的金礦。公民在海外死亡的不斷增加和棘手的外交糾葛讓左派總統古斯塔沃・(Gustavo Petro)十分頭痛,他的政府正在制定一項禁止哥倫比亞人從事僱傭軍工作的法律。
對許多人來說,僱傭軍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儘管這份工作在戰場內外都面臨危險。哥倫比亞退伍軍人何塞・阿隆・梅迪納(José Aron Medina)的姐姐說,梅迪納應徵到烏克蘭打仗,是因為他父母的農場位於一個暴力事件頻發的地區,他想籌錢幫助父母搬家。去年夏天,梅迪納和一名曾與皮尼利亞一起受訓的戰友乘飛機經委內瑞拉回國。在與俄羅斯關係友好的委內瑞拉,當局在他們轉機時逮捕了他們,並將他們送往俄羅斯,現在他們在俄羅斯坐牢。在克里姆林宮發布的影片中,他們抱怨受到烏克蘭人的虐待,表示後悔在烏克蘭工作,並呼籲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
皮尼利亞在哥倫比亞的叢林中與馬克思主義叛亂分子打了12年仗。2014年,他從軍隊退役,嘗試與其他哥倫比亞人一起申請新的僱傭軍職位。通過初選後,他接受了三個月的訓練,可之後,他們這批人中有人賄賂了一名醫生,以求通過體檢。皮尼利亞說,招募者發現後把所有人都給拒了。在近十年的時間裡,他一直靠為富商當保鏢勉強度日。
哥倫比亞僱傭兵喬尼・皮尼利亞在烏克蘭軍隊中獲得了更高的薪水。(The Wall Street Journal)
挫折並沒有讓皮尼利亞灰心喪氣,他繼續尋找海外工作。2023年年中,他在一個哥倫比亞退伍軍人的WhatsApp群裡看到了一個工作機會:烏克蘭軍隊正在招募有作戰經驗的人,部署作戰期間的月薪為3300美元(約合台幣10萬8070元),而哥倫比亞軍官的月薪只有500美元(約合台幣1萬6374元)。他決定去烏克蘭。
第一個障礙是如何離開哥倫比亞。2021年,至少有20名退伍軍人捲入海地總統暗殺案,自此以後,哥倫比亞政府一直監控退伍軍人的出國情況。政府還反對招募戰鬥人士為烏克蘭作戰。要飛離波哥大,「我們只告訴當局說要去波蘭旅遊,」皮尼利亞說。
皮尼利亞隨身攜帶了一封烏克蘭的官方信函,上面寫明了他的入伍情況,以便在馬德里降落後回答質詢。他從西班牙飛往華沙,乘火車到達波蘭東部邊境,然後步行進入烏克蘭。「他們檢查了我的護照,然後我就上戰場了,」他說。
一架無人機在頭頂嗡嗡作響,吸引了皮尼利亞的注意。他以為是烏克蘭的無人機。但那是一架俄羅斯無人機,開始在離他們約60英尺(約18.3公尺)的地方投擲手榴彈。接下來是炮轟。
「你可以真切感受到爆炸的衝擊波,大地在顫抖,房屋在搖晃,」他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那種場面。」
這群哥倫比亞戰士紛紛逃跑,在空曠的田野上,他們感覺毫無防禦之力。「我們什麼都沒有,甚至連防彈背心都沒有」,只有一個筆記本和一個鉛筆盒,皮尼利亞回憶說。在他驚慌失措地尋找掩體時,他發現附近有烏克蘭農民在耕地,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最可悲的是,烏克蘭有些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說。
幾周後,皮尼利亞和他的部下駐紮在一座小鎮上一所廢棄學校裡,小鎮的名字他不記得了。「都是些奇怪的名字,」他說。一天,他聽到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窗玻璃炸碎了。他猜測是俄羅斯的空襲。
「我們很驚訝自己還活著,」他記得自己在周遭恢復平靜後這樣想。後來他得知,當時一架烏克蘭噴射式戰鬥機試圖擊落俄羅斯的一架大型無人機。
2025年2月24日。一名婦女在烏克蘭基輔獨立廣場的烏克蘭陣亡士兵紀念碑旁哭泣。(AP)
皮尼利亞的部隊被派往敵軍陣地附近,觀察敵軍的位置並指揮炮擊。雖然他所在的是偵察分隊,但前線附近總有戰鬥,縈繞著死亡的威脅。「戰鬥非常激烈,不可能在同一地點停留兩天以上,」他說。
有一天,一名烏克蘭指揮官告訴皮尼利亞,截獲的俄羅斯通信情報顯示,他的部隊可能會與其他哥倫比亞人作戰,並問他會怎麼做。皮尼利亞說,他的人會與他們作戰,因為任何與俄羅斯站在一邊的人都是敵人,「不管他是不是我們國家的人」。
但現實比這更加複雜。不久之後,皮尼利亞部隊中的一名年輕哥倫比亞人目睹兩名俄羅斯一方的哥倫比亞人跳進烏克蘭戰壕,用手榴彈炸死了兩名秘魯人。「他什麼也做不了。他只能躲起來,」皮尼利亞談到他的同胞時說。皮尼利亞說,不到一個月,他就離開了,他告訴戰友,他無法忍受哥倫比亞人殺害秘魯人。
其他工作也好不到哪去,即使看起來更好,實際情況也並非如此。去年夏天,為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客戶服務的一個哥倫比亞招聘者掛出了無人機操作員職位,月薪高達6000美元(約合台幣19萬6450元),為俄羅斯支持的一個利比亞軍閥工作。接受這份工作的哥倫比亞人僅僅是從利比亞中轉,實際是去蘇丹,去年11月,其中一些人在蘇丹為該國內戰中一個派別運送武器時被殺害。
死亡名單越來越長。哥倫比亞外交部已收到將在烏克蘭喪生的186名士兵的遺體運回國的請求,這使哥倫比亞成為烏克蘭戰爭中外國戰鬥員死亡人數最多的國家之一。據外交部稱,另有122人被認為在戰鬥中失蹤。
喬尼・皮尼利亞的制服上縫有一面烏克蘭國旗。(The Wall Street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