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移工的貢獻:《我們的海》選摘(1)

2022-11-1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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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菲律賓而言,艾奎諾和馬可仕都體認到移工對菲律賓經濟的重要性。這些移工不是住在海外、在新家園為權利或公民權奔走的遊子,而是契約在身、把錢跟生意帶回給菲律賓家人的候鳥。(美聯社)

以菲律賓而言,艾奎諾和馬可仕都體認到移工對菲律賓經濟的重要性。這些移工不是住在海外、在新家園為權利或公民權奔走的遊子,而是契約在身、把錢跟生意帶回給菲律賓家人的候鳥。(美聯社)

勞工的移動向來是太平洋世界的特色,太平洋的經濟活動與文化不僅不受陸地的界線所局限,甚至常常延伸到遙遠的海外。世界上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有人們熟悉的華埠,當地「唐人街」的景象與聲響蔚為特色。有些華埠就跟族群飛地差不多,只有幾間餐館和小店。但也有些華埠是出了名的富商居住區(只是多半過於誇大);譬如,馬來西亞、印尼與新加坡華埠相當顯眼,不時成為本土主義者排外暴力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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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群內部同樣有階級高下。在馬來西亞與香港,華裔中產家庭常有人幫傭,多半是來自印尼東部貧窮地區的年輕婦女。有人是出於幫助家裡的願望,像是蘇珊娜(Susana)就告訴研究人員,說自己的家鄉發生地震:「我們的房子沒了。我想出門賺錢……。我遇到曾經幫傭過的親戚……就這樣開始,我決心前往海外。」年輕女子麗卡(Rika)喜歡旅行,她認為離家之後「說不定會認識新的人」,於是趁機到村子以外的世界看看。

也有不少人覺得到海外工作非常辛苦。妮提(Netti)就說:「有一天,我爸媽告訴我有很多人對於我離開指指點點,說我是去賣身。」這種恐懼並非空穴來風;村子與城鎮裡流傳著年輕女子被吉隆坡等大城市的集團囚禁,賣為性奴隸的故事。通常的情形是,拉皮條的人相中她們,提供保母或清潔工的工作機會,接著偷走她們的文件,有時候還會下藥,把她們關在城裡的妓院,嚴加看守。

即便是合法工作,有時候也和做長工差不多。婦女移工發現自己的工作極為沉重,有些人會挨打,許多人則遭到雇主家庭虐待。新聞報導中往往有女子遭執數年,或者為了逃跑而從公寓大樓跳下,結果重傷的消息。

新聞採訪與犯罪調查跟進太平洋各地的勞動場所展開踏查。在美屬薩摩亞,一間成衣工廠的老闆被控對廠內形同囚犯的越南與華人員工「體罰,非人待遇與強迫勞動」。工人若非未獲得薪水,就是支票金額遭苛扣「手續費」,人身自由受限,有時一次餓好幾天,反抗的話還會遭到警衛毆打。承包這些成衣的是一間韓國包商,成品則運給洛杉磯的買家。

但對於陷入貧困已久的太平洋窮國來說,這些風險、危險並不足以阻止他們在海外開拓移工市場。就菲律賓等國而言,海外移工已經成為民族認同的一環;移工透過回匯經濟,對母國直接做出貢獻。菲律賓勞工常常簽下長約,尤其是在美國、中東、馬來西亞與加拿大工作,而後把錢寄回給島上的家人。他們在海外工作帶來的存款,構成菲律賓經濟的一環。馬尼拉機場的入境窗口專門為海外移工開闢專線,媒體報導則講述這些勞工的自豪之情與工作壓力,有些勞工甚至成為受人愛戴的庶民英雄。

先是總統、後是獨裁者的斐迪南.馬可仕鼓勵這種浪漫而忠誠的菲律賓人形象,稱呼生活在海外的菲律賓人為「歸鄉遊子」(balikbayan)──源於他加祿中指稱對故鄉與大家庭情感依附的詞彙。這些遊子展現出傳統菲律賓對親族關係與文化的想像,同時又生活在一個能接觸到菲律賓人想得卻不可得的西方消費商品、薪水與教育的世界。在本國發展這種形象,成為國家政策的一部分。

但馬可仕同樣以自己的統治為中心,打造個人崇拜,照顧側近,讓關係密切的人得到合約,並逼迫反對者流亡海外。等到他的強硬策略在一九七二年化為獨裁統治,禁止所有異議之後,政治上與經濟上的不滿之情也逼近臨界點。一九八三年,馬可仕的主要政治對手之一──班尼格諾.艾奎諾(Benigno Aquino)結束流亡歸來,打算挑戰這名獨裁者。然而,甫抵達馬尼拉機場的艾奎諾才剛走出飛機,迎向群眾的歡呼,就遭人槍殺身亡。

此事成為馬可仕政權走向終局的起點。班尼格諾.艾奎諾的遺孀柯拉蓉(Corazon)並非政治領袖,也沒有行政經驗,卻是強大的馬可仕意料之外的挑戰者。她似乎沒有打算爭取領導權,只不過是個非命之人的寡婦。不過,在天主教學校受教育、個性好學、形容自己「平凡」、頂著蓬亂髮型、掛著一副大眼鏡的柯拉蓉.艾奎諾顯示出自己的演說天分。她不僅有過人的說服力,而且對於馬可仕的飛揚跋扈早有怨言的菲律賓人,也確實深受她的儀表談吐所吸引。他們管她叫「阿姨」。

人民力量:柯拉蓉.艾奎諾的支持者在菲律賓的集會。(Credit: Willy Vicoy, Filipinos celebrating presidential overthrow, February 25, 1986, Reuters/Corbis.)
人民力量:柯拉蓉.艾奎諾的支持者在菲律賓的集會。(Credit: Willy Vicoy, Filipinos celebrating presidential overthrow, February 25, 1986, Reuters/Corbis.)

馬可仕嘲弄她不過是個女人,但他嚴重錯估了民族之情的翻騰──激情的目光集中在艾奎諾遺孀堅強、虔誠、有禮的形象,神似荷西.黎剎正氣凜然、抵抗暴政的神聖特質。身為虔誠天主教徒,柯拉蓉展現自己的靈性特質,彷彿非暴力抵抗的化身。她以精妙的言論挑戰馬可仕,明白表示自己沒有撒謊、偷竊或殺人的經驗。

雖然形象有如政壇新人,但她其實並非新手。她嫁入的是關係良好的政治世家,同時是一號有能力團結敵對派系的人物;她帶領示威集會,發展為「人民力量」(People Power)運動。她一現身,街頭示威群眾一片沸騰,市中心為之癱瘓。馬可仕推動大選鞏固自己的權力,而選舉卻明顯有舞弊情事,民眾跟警方與當局的對立局勢愈演愈烈。一九八六年,馬可仕在國內眾叛親離,又受到國外壓力,終於被迫下台。柯拉蓉.艾奎諾在一九八六年成為菲律賓第十一任總統。

新政府的成立雖是菲律賓庶民政治的分水嶺,實則難以撼動盤根錯節的權力機制。其中一項沒有改變的事情,就是全球就業與勞動帶來的挑戰。太平洋各島制定政策的人,都會談到玻里尼西亞與美拉尼西亞的「MIRAB」(遷徙[migration]、回匯[remittances]、援助[aid]與官僚[bureaucracy]的縮寫)狀態。一切皆有賴移工把支票寄回本國,有賴外國政府提供援助。有些MIRAB經驗是以大洋洲家庭為中心,一家人會考慮把哪一位成員送出國工作。這樣的做法創造出跨國的親屬與回匯網絡,跨越了經濟、政治與文化疆界。

以菲律賓而言,艾奎諾和馬可仕都體認到移工對菲律賓經濟的重要性。這些移工不是住在海外、在新家園為權利或公民權奔走的遊子,而是契約在身、把錢跟生意帶回給菲律賓家人的候鳥。

海外工作雖然是一項契機,但也相當艱難。過去數十年間,工業國家享受著戰後的經濟奇蹟,而此番榮景是建立在民間產業復甦,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低薪外籍勞工身上,尤其是來自前殖民地的勞工。柯拉蓉試圖在全球化的經濟中駕馭貧窮的現實。身為女性的她,特別在一九八八年與在香港幫傭的家事移工會面,表示「你們是新的英雄」。

努力讓海外工作的菲律賓勞工得到多一分尊重,這可是饒富意義的一刻。儘管有許多人擔任教師、護理師、醫生與工程師,但各國政府往往把菲律賓人看成不重要的低技術服務業勞工。一九九五年三月,芙蘿.孔甸普拉希翁伏法,一切的緊繃與苦澀成了國際焦點。孔甸普拉希翁為一個新加坡家庭作幫傭。一位與她相識的菲律賓移工德麗雅.瑪嘎(Delia Maga)遭人勒死,瑪嘎負責照顧的小男孩也溺死在浴缸裡。警方逮捕孔甸普拉希翁,指控她犯下兩起謀殺,而她對兩起罪行也供認不諱。

2022年7月,戴著口罩的北京勞工。(美聯社)
努力讓海外工作的菲律賓勞工得到多一分尊重,這可是饒富意義的一刻。儘管有許多人擔任教師、護理師、醫生與工程師,但各國政府往往把菲律賓人看成不重要的低技術服務業勞工。(美聯社)

但是,有目擊證人指稱,芙羅.孔甸普拉希翁實際上遭到雇主霸凌、限制行動。新加坡法院面臨示威浪潮,菲德爾.羅慕斯(Fidel Ramos)總統執政的菲律賓當局也為之震動。對於成千上萬的海外勞工,以及飽受輕視、忽視與虐待的家人來說,孔甸普拉希翁成了一位凝聚他們的人物。她憑藉自己在新加坡的工作,養育留在菲律賓的四個孩子。羅慕斯採取不尋常的行動──他親自請求新加坡政府推遲死刑,但遭到拒絕。羅慕斯的政敵抨擊他比起關心菲律賓女工的生活,更關心與新加坡的生意,而馬尼拉政府則撕毀一系列合約與合作。孔甸普拉希翁遭到處死,遺體送返菲律賓。.

總統夫人愛梅麗塔(Amelita)來到機場迎靈,成千上萬的群眾隨著她的靈柩來到聖巴勃羅(San Pablo)。主教狄鐸.巴查尼(Teodoro Bacani)在此主持了一場人數爆滿的彌撒,莊重地說:「她象徵著數百萬因家貧而到海外碰運氣的菲律賓人。」《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Philippine Daily Inquirer)記者孔拉多.基羅斯(Conrado De Quiros)在報導中提到,孔甸普拉希翁遭到處死,「總結了這個國家無止盡承受的剝削」。他沒有為這個悲痛要求正義的國家獻上一段輓歌,而是針對漫長的歷史與未來的挑戰提出警告:「我們要抓狂了。」

《我們的海》立體書封。(八旗文化)
《我們的海》立體書封。(八旗文化)

*作者馬特‧松田(Matt K. Matsuda),美國紐澤西州立羅格斯大學歷史系教授,研究領域為現代歐洲與亞太比較史,長期關注太平洋歷史研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我們的海:一部人類共有的太平洋大歷史》(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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