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專欄:一座城市,將被青龍吞噬─側寫倪匡的香港寓言

2022-07-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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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曾詵:「香港的優點是自由,當自由消失了,將導致這城市毀滅。」(香港01)

倪匡曾詵:「香港的優點是自由,當自由消失了,將導致這城市毀滅。」(香港01)

每當聽到別人說共產黨進步了,總會想起一個老笑話,話說一個食人部落的領袖,不服別人批評他殘忍野蠻,於是派了很多子弟到哈佛、劍橋留學,多年後,這些留學子弟都西裝筆挺的回來,人家問食人部落領袖現在怎樣了? 他說我們好進步了,用餐刀吃人肉。 共產黨現在的所謂進步就是用餐刀吃人肉!」─倪匡

偌大的中國,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二○二○年四月十九日,八十五歲的倪匡大病未愈,卻打起精神來為新書寫序。他在序言的開頭引用了一則六十三年前的日記:「一九五七年七月五日。由蛇頭安排,我離開澳門偷渡去香港,七月五日凌晨,終於到達,找到住在北角模範邨的父母,這一天,大雨如注。第一次食叉燒飯,一碗七毫子,雪白的飯,紅彤彤的叉燒,我看著,感動到流下淚來。」他感歎說:「都說往事如煙,然而這煙卻和一般煙大不相同。它糾纏在心頭,與你同生共死,誓不消散,你也就只好任它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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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一年,十六歲的倪匡為了追尋烏托邦理想,輟學離家,隻身從上海北上蘇州,進入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受訓三個月,然後參加解放軍華東公安部隊成為基層軍官(當時公安部隊屬軍方管轄),參與過蘇南的土地改革和蘇北的治理淮河工程。在土改期間,他親眼目睹若干無辜的地主被槍決,一個軍官就可決定地主的生死,根本無須法院判決。他因為有文化,被安排寫執行實行的佈告,在寫「罪名」一欄時,軍官說:「地主!」他就問:「這個地主犯了什麼罪名?」軍官不耐煩地回答說:「你這是什麼立場?地主就是罪名,地主就當殺!」他戰戰兢兢地寫下「地主」兩個字,並旁觀殺人場面,「回來吃不下飯」。由此,他對暴力土改和共產革命產生了懷疑。

一九五五年,倪匡志願報名到內蒙保安沼機耕農場(即內蒙古自治區第四勞改管理大隊)工作,以為那裡天高皇帝遠,有更多自由。哪裡知道,在共產黨治下,全國上下嚴密如鐵桶一般,邊疆少數民族地區更是執行極左政策。

在寂寞的生活中,倪匡飼養過四條兇狠的小狼狗,有一次,小狼狗咬傷前來視察的總隊書記。書記隨即拔出腰間手槍,砰砰砰砰,幾下震天槍聲,四隻小狼狗全被擊斃。倪匡也受到一番嚴厲責罵。

還有一次,冬天嚴寒,運煤車遲到,為了避免被凍死,倪匡和室友拆了一個小木橋的木頭當柴燒。此事被上綱上線變成政治事件。倪匡背上一大罪名:「破壞交通」就是「反革命罪行」。批評會、批判會、批鬥會,逐級升級。他只好唯唯諾諾,低頭彎腰,寫出幾萬字的檢討來交差——多年後,他說那是他創作的第一篇「作品」。

不久,倪匡被隔離在十里方圓沒人煙的一間小屋子里。農場成立一個工作小組徹查他。五月初的一天,一名蒙古族朋友跑來告訴他:「情況不對勁,看來你有危險了。聽說要組一個法庭審判你。一旦特別成立法庭,那就不是死刑,也是二十年徒刑。」倪匡驚呆了:「那怎麽辦?」那位朋友說:「你趕快逃跑,遠離這里。」

倪匡問:「怎麽逃?」那位朋友說:「從草原腹地走,要朝北跑,那里遊牧民族多,有蒙古人村落,蒙古人好心腸,會收留你的,他們正需要勞動力,住上兩三年再說。」他接著說:「我幫你去偷一匹馬,騎上它逃亡,越遠越好。」

翌日早上,那位朋友牽來一匹馬,對倪匡說:「你快跑吧,兄弟。」倪匡握著對方的手臂:「我跑了,你們怎麽辦?」「你別管那麽多了。記住,往北走。」幾十年後,倪匡仍珍藏著與那位朋友的一張合影。

倪匡騎著馬逃跑,他不辨方向,無法認路。這一去,何去何從,虛空無著,莫此為甚。多年後,他回憶當時的心情說:「我的一生,注定落魄,但決不會失魂。」

次日,倪匡發現一條火車軌道,循著鐵軌前行,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小火車站。然後,他跳上一列載貨火車,又混上客車。到了一個稍大的車站,他發現竟然是黑龍江泰來縣車站——他原本要北上,逃到蒙古國,但此時才知道火車是南行的。他到候車室看地圖,找到自己所在的泰來,而後往南尋覓,白城、通遼、沈陽、遼陽、鞍山,手指在「鞍山」停住。哥哥倪亦方不就在鞍山鋼鐵廠任工程師嗎?他決定去投奔哥哥。一路往南,幾經周折,他找到了鞍山鋼鐵廠,找到了哥哥。

「如果不逃到香港,連繼續活下去的機會都沒有」

倪匡的父親倪純壯、母親王靜嫻,一九五零年都去了香港,父親在香港荷蘭好實洋行保險部當職員。他們七個兄弟姊妹中,有一半都留在中國。大哥倪亦方一九四九年考上燕京大學,與余英時是前後同學,為了完成學業,而且愛國情緒濃烈,不願與父母生活在懸掛英國旗的殖民地的香港。倪亦方大學畢業後到鞍鋼工作,因為技術問題與蘇聯專家發生分歧,遭批判,被免職。反右運動中又被劃為右派,再算上「反對蘇聯專家」的舊賬,打成「先行反革命」,送到勞改農場關押一年。文革中,作為「老運動員」,又被整得死去活來。文革結束後,倪亦方得以展開專業研究和發明,擁有多項專利技術,榮獲國家「五一」勞動獎章,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

倪匡來到哥哥家時,反右運動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哥哥讓倪匡住了一個多月,但無法為身為逃亡的公安幹警的弟弟報戶口。於是,倪匡決定:先去上海,再尋找機會偷渡到香港找父母。他勸哥哥與他一起逃亡,倪亦方卻斷然拒絕。兄弟兩人從此分道揚鑣。哥哥一生忠於共產黨,直到一九八一年,才被批准到香港探親,與家人相見,卻顯得比父親還要衰老,且疾病纏身。弟弟倪匡的反共立場十分堅定——倪匡曾寫下兩句口號:「愛國必須反共、反共才是愛國。」他認為中共完全違反了人類的歷史文明,「共產黨最可怕之處是要洗腦,控制別人的思想意志,人在共產黨的制度裡只會變成完全服從的機械」,「沒有一個中共黨員是無辜的」——當然也包括哥哥在內。

倪匡坐船去了上海,暫住舅公家。有一天,他得到消息,說有人可以幫忙去香港定居,他找上門去一問,發現是幫人「偷渡」的「蛇頭」。收費很貴,會說廣東的人,是一個價格;不會說廣東話的人,是另一個價格。坐小船的,是一個價格;坐大船的,是一個價格。他不會說廣東話,要求坐大船,需要付四百五十元人民幣。

接到啟程通知後,倪匡先是坐火車去廣州,三天後偷渡去澳門。在澳門住了幾天,再由澳門偷渡香港。他乘坐一艘運菜的船,與十幾人被塞進船下的暗艙,到了公海沒人巡邏時,才能上甲板休息。曾有人撰文說,倪匡在偷渡路上「吃棉花」、「吃老鼠」,倪匡說,全是胡編亂造,他們一路並未受太大的罪。他們到了香港九龍,就在一個碼頭偷偷上岸。

翌日,倪匡等一眾人被帶去政府機構辦身份證,填表,給一張照片。由此,他成了香港公民。此後六十多年,他再未再踏足過中共治下。他到香港第一次感受到自由,是到了公園,躺在草地上,竟然發現沒有人理睬他——因為沒有人理一個躺在草地的青年,這就是最大的自由。

初到香港,倪匡沒有學歷,又不會講廣東話,只能去做體力活,什麼雜工都做,但他非常開心,因為可以吃飽叉燒飯,而且自由自在。三個月後,他看到一家報紙征稿,就用一個晚上時間寫了一篇一萬字的小說,題目為《活埋》,講述土改時一個地主婆抱著孫子被活埋的故事,其中有「土埋過胸口時,奶奶拍著孫子說,一會就好了,不悶了」的情節,驚心動魄。他去報社領稿費,竟然是九十元!那時,他每天打工的工錢是三塊五,除去給工頭的六毛,只有兩塊九。一篇文章的稿費比一個月的工錢還高!從此,他專心寫作,從未被退稿,再到後來,他的稿酬達到無人能及的天價。

倪匡的勤奮無人能及,他創作力驚人,自稱全世界寫漢字最多和最快的人。有幾年,他一天寫兩萬字,三四天可以寫好一套劇本,同時還寫七八篇連載小說,為十二家報紙提供稿件,從不拖稿,被譽為「天下第一快手」。他自學成才,在香港如天馬行空一般,曾為古龍做過槍手,曾在金庸出國期間代寫《天龍八部》連載,創作了《衛斯理系列小說》等武俠和科幻作品。他還寫過四、五百套劇本,拍出三百套電影。當年,他寫一個劇本的稿費就可買一個單位。當代華語作家,他大概算是首富——而且,還是在他「封殺」了中國龐大的市場之後。

倪匡是頑童,是徹徹底底的玩樂派,一邊寫作,一邊玩養熱帶魚、收藏貝殼、造木工家具,都成了專家。但每次玩到盡頭,他就把一切捨棄,他收藏貝殼十六年,在住處附近租了單位,用來放貝殼。

一九八零年代,中共駐香港的最高官員、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曾邀請倪匡回中國訪問,倪匡說,他一個人回去不行,要組一個團。許家屯答應了。倪匡又說,要組織香港作家協會中的反共作家,以「香港反共作家訪問團」的名義去,對方就沒有下文了。二零零七年,倪匡離開中國五十年時,《亞洲週刊》曾為他策劃回鄉之行,他斷然拒絕說,當年是從公安叛逃偷渡來香港的,回去要被共產黨抓的。他的好朋友、包括與他並列「香港四大才子」的金庸回去享受紅地毯待遇,倪匡常常罵道:「一點知識分子的氣節都沒有,沒有風骨……」他深知:「如果不從內地來到香港,非但沒有機會寫作,連繼續活下去的機會都沒有。『反右』我肯定過不了關,『文革』也挨不過。幸虧來了香港……」他將所有的成就都歸結為香港的自由環境,感激香港,也以身為香港人為榮。

一九九二年,倪匡移居美國三藩市,當時他擔心中共九七年後接管香港、剝奪香港的自由,他說:「我絕不住在中國人當皇帝的地方。」、「共產黨不死光,我不會回來」。後來,因太太多病且不適應美國的生活,他又於二零零七年舉家回港,自嘲說:「我晚節不保就是了!兒女情長一定英雄氣短。」

香港的赤化和沉淪,果不出倪匡所料。一九八三年,他曾寫過一篇具寓言性的科幻小說《追龍》,故事說東方有一個城市將會滅亡:

一個大城市,即使是在世界經濟上有著重要地位的大城市,一樣可以遭到同樣的命運。不必摧毀這個大城市的建築物,不必殺害這個大城市中的任何一個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來,這個大城市和以前完全一樣,但是只要令這個大城市原來的優點消失,就可以令這個大城市毀滅、死亡。而這樣做,可以只出自幾個人愚蠢的言語和行動。僅僅只是幾個人狂悖無知的決定,就可以令得一個大城市徹底被毀,它可以仍然存在地圖上,但只是一具軀殼,不再是有生命的一座城市。

多年後,倪匡在一次訪談中坦言故事中的城市就是香港:「香港的優點是自由,當自由消失了,將導致這城市毀滅。言論自由是所有自由之母。現在有立法會議員說的話不中聽,就被取消議員資格,這完全是違背自由社會的原則。

陶傑說,倪匡不止是敏鋭的人性觀察家,還是穿越煉獄的過來人。他見到過中共最幽暗的真相,而中共的本質始終不變。一九七六年,周恩來死了,明報社論哀悼,副刊的林燕妮說「周恩來先生」如何有風度,只有倪匡在專欄中對周恩來抨擊深切。倪匡是對中共的本質看得最透徹的香港人,他認為,一黨專政行不通,權力無限擴張,沒有監督力量,中國共產黨必然腐化;現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官僚資本主義國家,企業都是掌握在高幹子弟手中,官僚資本主義是最無情的資本主義,他們不會同情老百姓。鄧小平所說的「先讓部分人富起來」,之後就是「富起來的人加倍壓迫窮人」。中國形成了中產階級後,這些有資產的階級卻不要求國家民主,反而更加投靠極權政黨,冀望得到更多利益。

談到「一國兩制」,倪匡說:「香港被中共統治後,共產黨有自己的統治原則,現在人們討論一國兩制被破壞,我聽了不禁失笑,我說他們很天真……我根本不相信有一國兩制這回事,有什麼破壞不破壞?不存在這個問題嘛,共產黨說了算,有什麼一國兩制?一國兩制是共產黨說的,共產黨說的,幾時靠得住過?」

對於習近平宣揚的「中國夢」,倪匡表示:「聽共產黨提出來的口號便覺得很滑稽,實現中國夢?何謂中國夢?整天叫人發夢,你說奇不奇怪?坊間流傳一句倪匡的話說:『妓女比共產黨更可信。』這句話實在太冤枉了,我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尊重妓女的,這句話對妓女很侮辱。」

二零一四年,香港發生「占中」運動,倪匡公開表示支持:「一百萬人上街,這個是世界奇蹟,自從有人類歷史以來沒有過有人為了反對一件事有這麼多人遊行。」他批評香港警察只敢對示威者「勇武」,已淪為極權工具。他說,自己為了走避共產黨才逃到香港,相比年少時的自己,他更佩服現在的年輕人:「我逃走不算數,現在的年輕人沒選擇逃,而選擇對抗,我很佩服他們……打壓愈大,反抗愈大。」他表示永遠站在年輕人一方,「以我個人立場,無論什麼情況,我都站在年輕人立場」。

二零一九年四月七日的港台節目「時代的記錄:鏗鏘說」中,主持人希望倪匡對香港年輕人說些鼓勵的話,他卻悲觀地表示:「共產黨管治的地方怎麼會有希望?沒有希望的,(香港)等於中國大陸任何一個城市一樣。因此作用愈來愈小,就剩下共產黨的貪官要在這裡匯錢到西方世界,不然還有什麼作用?」

陶傑形容倪匡是「全球華人世界七十年來,大腦最清醒的人」,而倪匡謙卑地用一副對聯概括一生:「七八十年皓皓粼粼無為日,五六千萬炎炎詹詹荒唐言。」他一生都保持了對萬物好奇而探索的童真,遇到有趣的人和事,他喜歡說「真好玩」。

二零二二年七月三日,身患皮膚癌多年的倪匡在睡夢中安享離世,享年八十七歲。倪匡曾經提過,一生當中寫過最好的文章是給摯友古龍的訃告,只有三百來字。「很多人看了,爭著要我為他們寫訃告。哈哈⋯⋯」訃告有這麼一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擺脫了一切羈絆,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無拘束,自由翱翔於我們無法了解的另一空間。他的作品留在人世,讓世人知道曾有那麼出色的一個人,寫出那麼多好看之極的小說。」這也是倪匡為自己寫的墓志銘。

*作者為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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