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被困在「美國戰爭炒作」與「俄國持續謊言」之間：那些在大國角力下度日的烏克蘭人

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近來頻頻警告「俄軍即將入侵烏克蘭」，歐美媒體甚至宣稱「取得美國情資」，信誓旦旦地報導「2月16日凌晨3時就會開戰」，國際股市也因此拉黑；至於俄羅斯那頭，雖然確有十多萬大軍包圍烏克蘭，2月15日莫斯科竟突然宣稱「部分軍隊開始撤回基地」，還說「西方的宣傳戰已經慘敗」，嗅到和平氛圍的美股大漲、避險物資則應聲崩跌。

這齣2022開春的地緣政治大戲，讓世人看的眼花撩亂，對於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是「和」是「戰」，至今沒人知道拜登與普京誰說的才對。除了國際媒體高度關注，歐美政要也在基輔與俄羅斯之間不停穿梭調停，但身處第一線的烏克蘭與俄羅斯民眾，對於自身安危究竟怎麼看？前進基輔的美國獨立記者克洛斯比（Jack Crosbie）直言，烏克蘭人被困在「美國的戰爭炒作」與「俄國的持續謊言」之間，但基輔的居民卻一切作息如常。

克洛斯比指出，正當全世界都在猜測普京是否入侵、何時入侵烏克蘭，基輔表現出來的冷靜卻是顯而易見。正當俄烏邊境戰雲密佈、雙方藉著軍演名義假拔弩張之際，恰巧不巧迎來了西洋情人節。已經相當西化的基輔在這一天也開心過節，除了商店照常營業、一切供貨如常，市中心的獨立廣場（Maidan Square）地下道還擠滿了想趁機賺一筆的花販。克洛斯比說，基輔在2月14日這一天陽光明媚、溫度適宜，絲毫看不出這個國家即將淪於戰火。

雖然基輔人看起來如此鎮定，但是當克洛斯比對他們進行個別訪談，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27歲的歐雷納（Olena）說，在當前的局勢下「最困難的事就是無法從事任何計畫，無論長期短期都一樣」：「因為戰爭隨時都可能開始，我們不會在這個時候搬家，就算去看個牙醫都會三思而後行，因為大家想要盡可能多留點錢在身邊，我們不知道未來還有沒有工作、有沒有住處、未來需要多少錢才能活下去。」

基輔居民的擔憂當然其來有自，不過並非完全來自俄羅斯的陳兵邊境，更因為幾周來西方極度想從俄方言論、衛星照片、網路影片找出開戰的蛛絲馬跡。美國情報部門今年1月時指出，俄軍只是在等原本泥濘的地面完全凍結，這樣才方便他們的裝甲部隊快速推進；後來又說普京只是在等北京冬奧結束，免得跟2008年的北京奧運對喬治亞開戰一樣，弄的習大大不開心；最後就是這個月初，西方瘋狂緊告俄羅斯的入侵「迫在眉睫」，美國甚至將所有外交人員撤離基輔—然候就是莫斯科在最緊張的時刻宣布「（部分）演習完成、開始撤兵」。 （相關報導： 拜登談俄羅斯撤軍：我們還沒有證實這點，俄國仍有15萬部隊包圍烏克蘭 ｜ 更多文章 ）

在俄羅斯出生、目前在烏克蘭工作的記者伊凡‧亞柯維納（Ivan Yakovina）表示，雖然他瞭解美國為什麼要這麼積極地打宣傳戰，但他也認為這件事可能腐蝕烏克蘭人對美國政府與西方媒體的整體信任。亞柯維納說，這就像是美國人所說的「狼來了」。克洛斯比指出，美國一直深信俄羅斯動武的可能性更大，最後連烏克蘭總統哲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都出面表示「沒有那麼誇張」，希望西方領導人淡化他們的預測。

亞柯維納表示，西方國家提出俄羅斯可能會以栽贓手法挑釁開戰（false flag attack），卻又沒有提出相應證據，整件事搞得跟美國的「陰謀論之王」 艾力克斯·瓊斯（Alex Jones）相去無幾，「這樣的話，下次烏克蘭人就不會相信他們了」。亞柯維納說：「如果有人整天在你耳邊叨念『你就要死啦』，這真的很煩」，更糟糕的是，「還有一堆記者跑來看你到底怎麼死，這根本是禿鷹行徑。」

克洛斯比指出，烏克蘭有人覺得美國言過其實，當然也有人不相信俄羅斯的滿嘴跑火車，住在基輔的歐雷納就是其中之一。歐雷納說，烏克蘭人早就從經驗裡學到教訓—俄羅斯的任何承諾都不能相信。他認為即便俄羅斯說的「撤軍決定」是真的，也沒人保證他們不會改變主意。住在西部大城利沃夫（Lviv，美國外交官就是從基輔撤來此地安置）的設計師沙拉索夫（Evgeniy Shalashov）說，在俄國否認出兵頓巴斯（Donbass，烏克蘭東部因為要求獨立陷入內戰的區域）之後，就沒有任何理由相信他們的任何話。

沙拉索夫抱怨，俄國每天都在散佈假新聞，我們要怎麼相信他們真的撤軍了？要是沒有見到實際行動，或者是由我們的盟國或國際觀察家加以確認，我們不可能相信他們的任何話。不過沙拉索夫也說：「俄羅斯確實不可預測，但是我們都非常冷靜、而且準備好面對任何情況。」克洛斯比認為，俄羅斯撤軍的消息，確實讓數百萬烏克蘭人鬆了一口氣。問題是沒人確定戰爭威脅是否已經遠去，因為俄羅斯目前在烏克蘭邊境仍有超過十萬大軍，烏克蘭的所有人都別無選擇，只能繼續把自己的日子過下去。

同樣派駐基輔的《衛報》記者肖恩‧沃克（Shaun Walker），在俄國宣布「部分撤軍」後也在當地採訪居民反應。在基輔擔任銀行員的安德烈（Andriy，34歲）說，當他聽到一部分俄軍開始撤退當然覺得很開心，至少集結在邊境的俄國部隊威脅總是變小了，而且他跟他姊姊的打賭就有希望贏了。安德烈說，他的姊姊上週六帶著孩子坐飛機躲到波蘭去了，因為她覺得各種跡象顯示可能開戰，「但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些宣傳，而且我還約好了理髮師要剪頭髮」。

沃克指出，其實大多數基輔的烏克蘭人都跟安德烈一樣，不相信俄軍會真打、更不把美國「飛彈來襲、裝甲師入侵」的警告當真。他們在西方持續警告「即將開戰」的危急情況下，依然跟往常一樣過日子。安德烈受訪時俄國才剛宣布「開始撤軍」（當時距離美國預估開戰的時間，僅剩不到24小時），他當時還在基輔鬧區悠閒地散步。沃克說，當美國外交官撤離基輔、甚至趕忙銷毀文件的消息傳來，反倒跟這幾天基輔的安逸氛圍格格不入，因為14日當晚許多情侶都在酒吧跟餐廳過節，街上也滿是忙碌人群。 （相關報導： 拜登談俄羅斯撤軍：我們還沒有證實這點，俄國仍有15萬部隊包圍烏克蘭 ｜ 更多文章 ）

除了沃克之外，世界各國的媒體最近也紛紛派員前進基輔，等待俄羅斯宣佈開戰或者實際動手的消息。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們只等到了國防部網站與幾間烏克蘭銀行15日遭到駭客攻擊。沃克表示，即便基輔當地民眾也在準備應急物資，基輔市長克里琴科（Vitaly Klitschko）也公布了市內4500個防空洞的位置圖，但跟逃離基輔的外國外交官相比，整個基輔依舊是相對平靜。一位在當地經商的美國人甚至告訴《衛報》：「我不覺得這裡有什麼危險，反倒是外交官跑得也太快了，美國大使館看起來就像個堡壘一樣，他們在裡頭肯定有安全的地方可以躲。」

半島電視台除了前進基輔，還派員到更前線的馬里烏波爾（Mariupol）採訪。馬里烏普爾是頓內次克州第二大城，也是烏東內戰期間被政府軍奪回的重要城市。半島電視台指出，即便西方媒體警告2月16日俄羅斯就會發動進攻，馬里烏普爾的舞廳15日晚上還是擠滿了狂歡的年輕男女。頓內次克與盧甘斯克2014年宣佈獨立，分離主義武裝在俄羅斯的支援下與政府軍發生內戰至今（據聯合國統計，衝突造成1.3萬人喪生），頓內次克市成為「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首都，馬里烏波爾則是烏克蘭頓內次克州的臨時首府。

馬里烏波爾距離俄國邊境不到50公里，距離親俄的「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更是不到10公里。按說俄羅斯大軍駐紮邊境，8年前曾一度失陷的馬里烏波爾理應最為緊張。但半島電視台指出，即便到了2月15日，馬里烏波爾街頭仍然是一派和平氣象—孩子在公園裡玩耍，街頭藝人頂著暖暖冬陽自彈自唱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曲子，夜店的派對與演唱會持續到凌晨，商店也沒有發生恐慌性的民生物資搶購—沒人看得出來這裡「即將陷入戰火」。

濱臨亞速海的馬里烏波爾駐有烏克蘭的海岸警備隊，如果俄羅斯的兩棲部隊想從南邊登岸，擁有50萬居民的馬里烏波爾，絕對是俄軍的重要目標之一。不過半島電視台說，處在烏東內戰最前線的馬里烏波爾，似乎已習慣了生活在普京侵略的陰影之下。海岸警備隊的副主官伊霍爾‧切爾托夫（Ihor Chertov）對半島電視台表示：「西方國家似乎比我們自己還關心我們的處境。」

不過有人不把戰爭當一回事（或者不認為會發生戰爭），也有人擔心戰火真的再度降臨。曾在內戰立下汗馬功勞、協助政府軍奪回馬里烏波爾的極右派武裝「亞速營」（Azov Battalion），幾年前雖已被編入烏克蘭正規軍，但這些頂著新納粹圖騰作戰的官兵仍放心不下前線情勢，仍在馬里烏波爾教導平民使用槍械，從年輕男女到七八十歲的阿嬤，都自願趴在地上拿著AK-47練習臥射。亞速營一位指揮官對半島電視台表示：「我們不能把頭埋在沙子裡，這裡的平民是我們的責任，他們知道我們會在這裡流乾最後一滴血。」

35歲的黑曼諾瓦（Maryna Hetmanova）也參加了類似的培訓計畫，學習如何處理傷口、如何使用槍械。她說自己有一個打包好的行李箱，汽車油箱也隨時保持加滿，就是為了準備不時之需。黑曼諾瓦說，她不願意在俄羅斯的統治下生活，如果戰爭開打，她會盡量往烏克蘭的西邊走，甚至走到波蘭、德國。她說沒人知道戰爭什麼時候開打，自己也不確定要逃到哪裡，「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死」。 （相關報導： 拜登談俄羅斯撤軍：我們還沒有證實這點，俄國仍有15萬部隊包圍烏克蘭 ｜ 更多文章 ）

雖然烏克蘭政府始終宣稱「不怕俄羅斯的侵略」，國防部長更說「俄軍演習期間，烏克蘭全境也會舉行相應演習」。烏國總統哲連斯基除了要求西方國家「別再繼續誇大俄羅斯的威脅」，還宣布原來預測開戰的2月16日為「全國團結日」，要求民眾不要被恐懼綁架，而是要在這一天揮舞國旗唱國歌。不過半島電視台批評，烏克蘭政府除了訓練一支後備部隊之外，對於可能發生的戰爭幾乎「什麼也沒做」。

關注前蘇聯加盟國的智庫「歐亞民主倡議」（Eurasia Democracy Initiative）負責人扎爾馬耶夫（Peter Zalmayev）對半島電視台表示，大多數民眾根本不清楚遭遇爆炸時該怎麼辦，這種事情根本無從準備，尤其當大多數人根本不相信威脅就在眼前。半島電視台指出，雖然馬里烏波爾看來相當平靜，但其實當地很容易受到三方夾擊—北面的俄羅斯、東面的頓內次克、南面的亞速海。

不過該市一位防空洞管理者也對半島電視台表示，即便大敵當前，馬里烏波爾的防空洞依舊沒有任何準備—裡頭沒有基本必需品、甚至連水都沒有，因為大多數人覺得不需要做這些事。大多數當地的防空洞甚至都被轉作餐廳或是Spa，根本沒法馬上發揮防空洞的效果。《衛報》在基輔的特派員也指出，基輔的防空洞同樣有被移作他用的情況，根據市長發布的防空洞地圖，有一處現在竟是脫衣舞孃俱樂部。 （相關報導： 拜登談俄羅斯撤軍：我們還沒有證實這點，俄國仍有15萬部隊包圍烏克蘭 ｜ 更多文章 ）

半島電視台指出，西方國家對俄軍入侵「已迫在眉睫」的警告除了總統哲連斯基不愛聽，其實有不少烏克蘭人民也不認同。他們並非認為俄羅斯真的不會打，而是認為與俄羅斯的緊張跟衝突還會持續很長一點時間，畢竟他們過去8年都在對付俄國扶持的分離主義武裝。當地的分析人士對半島電視台說，普京的目標並非入侵烏克蘭，而是在2022年的大部分時間持續這場危機，「這種局面甚至可能永遠持續下去—貓抓老鼠的遊戲這才剛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