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出奇的熱鬧,來了稀客,戴瓜皮帽、個子瘦高的金陵福大師在美國經紀人摩瑟陪同下坐進第一排中央的位置。
全場安靜的看著略略駝背的金陵福,當他才坐下,身後傳來細碎的議論聲音。
金陵福居然來看程連蘇的表演,他們以前在中國熟識?金陵福可能上台與程連蘇同台表演嗎?
後台則陷入罕見的寂靜,法蘭克揭開布幕一角偷看,確定坐在第一排的是金陵福,急著向程連蘇回報。至於程連蘇,一如過去獨自待在化妝室內為演出安定情緒。
法蘭克先進去,接著水仙,沒多久法蘭克焦急的喊叫中國女人,直到演出前,法蘭克召集團員,要大家如平常的表演,然後程連蘇甩著長袖快步出場。
主戲碼沒有改變,布幕拉起,所有人的目光被中央鞦韆上的女人嚇住,她穿白領深色衣服,臉罩在黑面紗後,而且只有上半身。沒錯,即使趴到舞台邊也看不到女人的下半身。她高雅的輕輕搖晃鞦韆,由左到右,由右到左,沒人見到她的下半身。
珍妮向大家介紹這位是中國著名的女狀元,太平天國發生內訌,女狀元被反對派處以腰斬的酷刑,沒想到她沒死,有些人搶救出她的上半身由英國商船運離中國。從此她便以半個身子活了四十年。
女狀元年紀已近六十,堅持以面紗登場,她的英文很好,歡迎觀眾提出問題。
程連蘇顯得悠閒,不時變出水果、飲料請半個身子的女狀元,說也奇怪,即使喝下一杯水,她懸空的腰部並未流出任何液體。
觀眾提出許多問題,女狀元以不很純熟的英語一一回答,有人問她沒有腳怎麼走
路,女狀元搖動鞦韆:
「鞦韆,像飛行。」
接著問題愈來愈尖銳:
「砍掉的下半身呢?妳覺得它仍生活在地球某個地方嗎?」
女狀元仍然輕聲回答:
「我對它只剩下懷念。」
「妳怎麼上廁所?」一個揮著酒瓶的男人站起身拉開嗓門問。
響起的笑聲立刻被她伸手進面紗拭淚的動作在空中活活掐斷。
對令人尊敬的女狀元,提出了非常不紳士的問題。
大約翰的心思擺在金陵福的表情,雖然位子的角度不好,但他能看見金陵福動也不動的側面。
見過會吹薩克斯風的機器人、上發條後會唱歌的半身女人,大約翰倒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半身女人。顯然金陵福看得出其中玄妙,否則他不會如此氣定神閒。
不過當女狀元盪鞦韆面紗稍微揚起時,金陵福忽然站起身,摩瑟拉他坐下。
金陵福看到什麼?
表演結束於程連蘇一刀砍下助手的下半身,所有驚訝的目光中,中國式寬管褲內的助手半截身體居然走到女狀元前,兩者合一的退出舞台。
掌聲中,程連蘇向觀眾行禮致意,意外的,他特別向金陵福鞠了一躬。鞠躬的動作特別,彎腰九十度,隨即仰頭使他的大辮子轉了一圈落於手中,頗有挑釁的味道。
下一個魔術程連蘇常表演,水仙提一口長嘴瓶上場,她邊走邊向觀眾揮手中的絲
巾,立刻引來口哨聲。
程連蘇看看瓶口,向後台招手,粗壯的法蘭克敞著胸膛登場,雙手捧起瓶子就喝,
水滲至他的衣襟與胸口。喝完後,他瓶口朝下,落下幾滴水,看來水被他喝光,瓶子空了。
面對空瓶施法,瓶子抖動幾下,冒出一小塊布,程連蘇抓住布頭往外抽,是面英國國旗,跟著出現其他國家的國旗一面接一面,水仙接住在舞台拉出一長排萬國國旗。
忽然旗子在瓶內卡住,程連蘇用力拉,拉得瓶子幾乎倒地,終於他拉出了─全場一片鬨笑,義和拳鬧事時德國報紙刊登的漫畫,一再被英國報紙轉載,梳辮子
拳匪高舉兩個大拳頭面對聯軍的幾門火炮。
程連蘇撕下義和拳的漫畫交給水仙,後者挪動小碎步下台,弓腰送給動也不動的金陵福。
摩瑟一臉不高興接下布片,往袋內一塞。
場內有掌聲和議論的聲音。
接著由法蘭克表演赤腳登刀山,程連蘇吹飛薄紙片,當紙落在刀鋒,即耗盡氣力般無聲無息變成兩半。走在如此鋒利的刀刃,法蘭克上去、下來,兩腳完好如初。他意猶未盡,拉觀眾上台檢查梯子的每片刀子,證明不假,他背起裡面坐著水仙的竹籃再一階階踩著刀山往上。
場內寂靜無聲,緊張的目光集中在法蘭克的腳,他成功的爬到最上面一級,水仙伸手摘黃底青龍旗一時失去平衡差點掉出竹籃,法蘭克露出痛苦表情向前傾斜穩住籃子。
場內只聽得到法蘭克沉重的呼吸,終於揮舞旗子的水仙成功落地,法蘭克舉起他的腳,不見刀痕血滴。
水仙向觀眾行禮時,法蘭克抽出刀山中的一把刀,怒吼聲中砍向一旁的木板,俐落的切成兩半,再次證明他攀的刀山絕對刃刃要命。
程連蘇重新登場,四名助手推出斬首台,鋒利的刀子吊在上方,法蘭克兩手插腰站在刑具旁,程連蘇拉開機關,刀子快速落下,驚呼聲中將顆南瓜斬成兩半。
收拾了南瓜,另兩名打扮成中國士兵的助手架出穿拳匪服裝的犯人,法蘭克喊:
「拳匪殺死無辜的教士、教民,火燒教堂,理應斬首。」
所有人已情不自禁離位站起,他們喘著大氣看拳匪被押到斬首台下,法蘭克扯直拳匪的辮子使脖子恰好伸在挨斬的半圓形刑台中間,程連蘇摸摸拳匪的後頸,看看拉升回原位的刀子,他手握機關把柄,尖叫聲四起,刀子重重落下,血淋淋的人頭滾到法蘭克腳前,他舉腳一踢,程連蘇飛躍補一腳,人頭飛進後台。
所有人原本預期人頭最終裝回屍體,死者復活,可是人頭被踢出場了。
程連蘇撿起剛才斬下的半顆南瓜,走到刑台,左挪右移,竟把南瓜裝在沒有頭的屍體,他牽起拳匪的手,活了,有南瓜腦袋的拳匪活了。
當觀眾激動的鼓掌叫好,金陵福與摩瑟已起身離去,大約翰沒放棄機會,擠過人群到金陵福身邊,他大聲問:
「金大師看得出半身的女狀元是怎麼回事嗎?」
金陵福沒回頭,大約翰聽得見他說出一串中國話,摩瑟替他翻譯:
「假的,金陵福百分之百確定程連蘇是假中國人。」
金陵福大步走得快,大約翰緊緊追出劇場,金陵福上車,沒等摩瑟即駛遠。
「金大師今晚的心情不好?」
摩瑟看著漸漸消失在夜霧裡的車子:
「約翰,金陵福告訴你大消息,程連蘇是假的,我也告訴你另一個大消息,半身的女狀元也是假的,黑魔術。」
黑魔術?
摩瑟跳進另一輛馬車,留下錯愕的大約翰。
想轉回劇場,被人叫住。
「這裡。」
從側門露出半張臉的珍妮,她向大約翰招手,
「快。」
隨珍妮進入後台,台上仍忙著演出,大約翰想找剛才的半身女狀元,珍妮的扇子卻擋在他眼前。
「金陵福跟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
珍妮惡狠狠盯他:
「程連蘇有話想透過你的報紙告訴讀者。」
大約翰忍住內心的興奮,急著問:
「他願意接受我的採訪?」
「不,他只有一句話:歡迎金陵福隨時來看表演,如果必要,可以將第一排中間的位置天天留給他。」
再被推出側門,大約翰覺得無趣,程連蘇和金陵福利用他打擊對方而已,不過無所謂,讀者愛看衝突性強的新聞。
到底舞台上的半身女狀元是誰?他決定躲在後台對面的巷內賭賭運氣,說不定女狀元被抬出來搭車返回旅館,他藉機好好觀察,回去找畫家畫幅漫畫配合他的文章刊登。
氣溫仍低,大約翰喚來賣咖啡的小童,喝熱咖啡,並且把腿貼著小炭爐取暖。
沒多久便散場,今晚的觀眾仍陶醉在表演之中,相互談論不停。又等了半小時,程連蘇的團員陸續走出劇場,珍妮、法蘭克,講英語的助手。沒想到程連蘇打扮成英國紳士伴著水仙上馬車。
沒見到只剩上半身的女狀元,甚至除了珍妮與水仙之外,沒有其他女人。這是怎麼回事?
不管劇場門房的攔阻,大約翰闖進後口,剩下十幾口大木箱,沒有人。當他想在箱子間尋找,場內的燈全熄了。
意外的在艦隊街的酒館前遇到摩瑟和金陵福,後者依舊繃緊臉孔,前者緊閉著嘴。
大約翰興奮得上前打招呼。
「兩位,散步嗎?」
金陵福第一次對大約翰露出牙齒,摩瑟倒是嚇了一跳。
「我請兩位喝杯啤酒?」
摩瑟看看金陵福不置可否的臉孔,比個「請」的手勢。
大約翰領頭步入酒館,冷風被關在門外,室內幾近客滿,人體的溫度暖和了小小的空間。
他們倚著吧檯,大約翰對酒保比了「三」:
「三杯啤酒。」
金陵福對周圍的環境顯得好奇,四處打量,摩瑟卻面色益發緊張。氣氛的確有些詭譎,酒館內不尋常的安靜,只有兩種眼神,一種盯著金陵福,一種刻意躲開金陵福。
為了緩和氣氛,大約翰刻意提高嗓子對酒保喊:
「湯姆,這位是連日來轟動倫敦的中國魔術師金陵福。」
酒保翻翻眼皮,送來兩杯啤酒,一杯在摩瑟面前,一杯送到大約翰手裡:
「約翰先生,天冷呀。」
沒有第三杯,大約翰覺得空氣往外抽,他的胸口愈來愈悶。
同時,他和摩瑟將啤酒杯移到金陵福前面,但高瘦的中國人看也沒看,一甩寬大的袖子便離開酒館。
摩瑟先跟出去,大約翰看了酒保一眼,沒人看他,不僅酒保,酒館內所有人沒一個看他。
雪地裡金陵福的步子快,雪花舞在風裡如迷路的棉絮,中國式布鞋踩出一個個腳
印,很深的腳印。
這晚,大約翰有好幾條消息可寫,原本打算先寫兩個中國魔術師台上台下嗅得出火藥味的相遇,此刻卻想寫倫敦沒賣出的一杯啤酒。
原來世界分成兩部分,劇場內的,劇場外的;原來人類也分成兩種,喝到啤酒的,
喝不到啤酒的;雪裡的心情分成兩種,憤怒的,懊惱的。
追上腳步慢的摩瑟,他沒問,摩瑟沒說,兩人跟在瘦高的長袍後方,沒有目標的焦急趕路。
*作者張國立為《金陵福:史上第二偉大的魔術師》作者,輔仁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曾任《時報周刊》總編輯,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文筆既可詼諧亦可正經,作品涵蓋文學、軍事、歷史、劇本、遊記等各類題材。現為職業亂跑自由作家,著作超過三十多本,體裁包羅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