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專欄:讓那些戰爭酒色生香

2017-12-03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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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際會,帶著傷痕與書稿來台灣的寇延丁將近一年時間,徒步、自行車環島之外,更以「酒」會友,釀酒論民主。(Chiung Ling Chang 攝,寇延丁提供)

因緣際會,帶著傷痕與書稿來台灣的寇延丁將近一年時間,徒步、自行車環島之外,更以「酒」會友,釀酒論民主。(Chiung Ling Chang 攝,寇延丁提供)

11月30日,告別前的最後一天,過得好有儀式感。早起就開始準備這一天裡的一連串酒聚,糯米酒、紅龍果酒、柳丁酒、鳳梨酒……那些個美酒,都是我自己親手所釀。不僅有美酒,還要有美器,用心選了一套定制包裝的瓶子,出門前想了一想,又帶上12只整套小酒杯,成心要讓小確幸的濃醇盡情彌漫,在飄雨的冬季,溫暖那些期待已久和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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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就有朋友問我這個晚上有沒有空,「我剛好有多一張雲門舞集的票,林懷民新作《關於島嶼》」——哇哇哇雲門之約,當然有空有空有空。

世上怎麼有那麼巧的事?雲門的票也會有多、剛剛好多出給我的一張?

雨中走進國家戲劇院,想到一年前,初到臺灣,也有朋友「剛好多出」國家音樂廳的交響樂票,我也剛剛好有空。那時候我帶著取保候審期間完成的書稿來到臺灣,經歷了同時完成三本書出版的高速旋轉,被壓抑被忽略的情緒已經滿到快要溢出來,樂聲響起,每一個音符都在撥動我心裡越來越高的水平面……親愛的,你要溫柔又溫柔地對待自己,這麼美好的夜晚、這麼美好的地方,我捨不得哭。

「下一個春天和下下一個春天,我站在微雲灌滿活水的田裡,想像……」文字、聲音、光影、舞步,《關於島嶼》同樣美到讓人捨不得哭,直到整場舞畢舞者再三謝幕之後,才讓淚水落下來——感謝得遇,讓開始和結束的儀式感都意味深長。

「盛產地震、海嘯、謊言、暴力,然而卻四季如春,國泰民安。」感謝這美麗島嶼,這一年走過千里萬里,八千里路雲和月,感謝所有得遇。

一個經歷過重創的生命,對行走臺灣帶著明確的期待,我要用這一年的行走休養生息,為自己的生命求解方,這是一個非常自私自利的目標,但絕對真實。一個在中國經歷了政治打壓的社會觀察者,對臺灣帶著許多先入為主的美好想像,要用腳步測試臺灣轉型的溫度,為自己的實踐找照應。這同樣也是真實的,是跟我的個人生命緊緊扣連在一起的。

親愛的,你要溫柔又溫柔地對待自己,珍惜這一年專心走路的機會,從容體會。

親愛的,你要溫柔又溫柔地對待腳下的路,誠實面對,面對自己、面對臺灣。

20171123-雲門舞集23日舉行「關於島嶼」採排記者會。(顏麟宇攝)
20171123-雲門舞集23日舉行「關於島嶼」採排記者會。(顏麟宇攝)

那些被覆蓋和被忽略的

剛剛過去的一周,似乎成了專門用於告別的一周。

這個告別,從週六(25)日就開始了,是民主基金會的專案彙報,我的題目是《沒有老大的江湖——開放社群與組織的組織化》。開放社群作為一種未來組織形態,必將越來越多地改變我們的生活,這也會成為我未來的觀察與實踐方向。臺灣很小、臺灣又很大,開放社群的臺灣實踐既是一個個寶貴的社會動員個案,也有著某種必然,是一種「臺灣價值」,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並將在未來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我用一年時間「走臺灣路,看民主之所在;讀臺灣人,探民主之所來」,這是我的觀察結果,也將是「可操作的民主」系列的第三部的寫作素材。主辦方事先做了周密準備,包括列印了講稿,但那天我幾乎脫稿,講的是中國民間行動的基因和臺灣社會運動的遺憾,是那則幾乎被人忽略的副標題:一種被覆蓋(忽略)的臺灣價值。只說感動與感謝當然膚淺,只談經驗與發現也還不夠,告別之際我忍不住談談問題與不足,因為我期待臺灣走過的路能夠作用於中國、作用于未來,讓中國變好,這個世界才會好。

民主基金會安排下,作者發表〈沒有老大的江湖—開放社群與組織的組織化,一種被覆蓋(忽略)的臺灣價值〉演講。(台灣民主基金會臉書)
民主基金會安排下,作者發表〈沒有老大的江湖—開放社群與組織的組織化,一種被覆蓋(忽略)的臺灣價值〉演講。(台灣民主基金會臉書)

11月29日,離開臺灣之前最後一次公開活動,是在臺北滴咖啡兩天思樂對談。思樂剛剛在臺灣出了《她們的征途》,我的故事亦在其中,作者與主人的對談。事先準備階段,思樂問我想談什麼,我會說說「寫作者與行動者的不同」。她說「一樣的啦,其實我也是個行動者」,不一樣,「你是以寫作者的身份介入行動,而我是以行動者身份寫作」。

感謝這本書、感謝八旗,讓臺灣讀者看到了中國民間行動,但是作為行動者,我還是現場提到了這種不同:思樂的書,開首第一章標題就是《知識份子》,寫艾曉明,2007年,十年之前我的《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是當年第一本關於中國草根行動者的紀實作品,最後一篇才是知識份子,而且題目是《讀書應該有用處》。聽眾小小一片笑聲浮動,也許,他們期待會如主持人所說,擦出更多火花。

思樂說她在這本書的採訪過程中,對我是非常殘忍的。她說那時候我剛從「顛覆國家」通天大案中劫後餘生,還是「取保候審犯罪嫌疑人」,整個人就像是在一具骷髏上掛了一層皮。她說自己的殘忍在於,一直在做「溫和」與「絕望」對我進行追問。我一直說自己是「不可救藥的溫和建設者」,而那個時刻,我的身體、我的人生狀態、以及中國民間行動的境遇,都碎得讓人絕望,她說自己一直在殘忍地逼問我是不是還會繼續溫和、溫和有沒有希望。

那天本是《她們的征途》和《敵人是怎樣煉成的》兩本台版書的簽書會,但有兩位讀者拿來輾轉從中國買來的《可操作的民主》和《行動改變生存》找我簽名,這是我作為一個寫作者的書名,也是行動者對於溫和行動有沒有希望的回應。

她把「殘忍」這個詞說了很多遍,如果不是這樣特別強調,我幾乎沒有意識到這份「殘忍」,也許是因為面對拷問已經是我生命中的常態,付諸行動推動社會改變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行動者個人生命人生救贖的過程,一個行動者從來就是要面對各種各樣的拷問,不管這拷問來自體制還是來自同伴或者自己,不論對方是審訊者還是採訪者,沒差。

那天從思樂的書說到我自己的書《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我說不想被人做道德勇氣層面的解讀,雖然寫這樣的書、做這樣的事,天生具有一種道德勇氣意味。其實我不僅寫了被抓被審的過程,不僅借受審將中國民間行動寫成一部笑話大全,也是在回問自己、經歷自己個人生命的救贖,對我來說,除了溫和建設,別無他途。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我們這代中國人從小受的教育包括《國際歌》,如此期待「明天」,好似有一個按鈕,哢嚓一聲,一切搞定。我們曾經的期待是共產主義,後來期待是民主,就像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一樣,從來就沒有一夕改變的奇跡,當你把對未來的期待付諸行動之後就會發現,一切才剛剛開始,是一系列戰爭的開始,不僅民主化、社會轉型是戰爭,戰爭還發生在組織之間和組織內部以及我們生命之中。這是我為什麼會在民主基金會的結題彙報中「跑題」的原因,必須面對中國民間行動基因裡的缺失。

離開台灣前,作者和趙思樂的一場對談,趙思樂在台灣出版《她們的征途》,寇延丁正是她書寫的人物之一。(鮑毅超臉書)
離開台灣前,作者和趙思樂的一場對談,趙思樂在台灣出版《她們的征途》,寇延丁正是她書寫的人物之一。(鮑毅超臉書)

回顧中國民間行動,是在探尋社會改變的可能,也是身在其中的每一個行動者的個人救贖。「思樂是書寫女性抗爭的女性,而我是從事民間行動的人,請注意我用詞的不同,女性,和人。」對行動者來說,沒有性別區分。在中國當下的行動者,能夠活下來的個個都是戰士,在戰場上是沒有男女之分的,所有拼殺的都是戰士。中國最早的行動者,只能赤手空拳土法煉鋼,就像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所憑藉的,只有洒家的拳頭。這個生猛的比喻再次讓臺灣的聽眾笑場,但我自己卻有別樣滋味。作為一個戰士,當打之年被迫遠離自己的戰場,這個話題,不說了罷。

個人即政治&政治即個人

「你以後,有沒有可能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唔哦,老師您這是關心我呢還是受「有關部門」之托前來探底?

明明是我求之而不得好不好?我從來就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是党和國家一而再再而三在我的生命中橫空出世,從二十幾年前被「下崗」到不久前被「顛覆國家」,各種翻手雲你未唱罷覆手雨他就登場,硬是把我的人生當成了一塌糊塗的調色板。如果不是大批員警突如其來在爬山路上抓了我,我做夢都不想到會與如彼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罪名扯上干係,落入牽連兩岸三地大事件的旋渦,成為有可能引發時代退步的節點。

我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給自己的生命求解方。包括這本《敵人是怎樣煉成的》,相當程度上,是我對國家暴力創作的自我療愈紀錄。無論我對臺灣的觀察彙報、還是為李明哲發聲、或者到魚麗與鄭性澤一起釀酒,是我對這個美麗島嶼的回饋,也是我的自我療愈,還有我對未來中國的思考。

告別之際,遇到了兩個宣判。一個是鄭性澤案,在臺灣,2017年11月21日定讞,殺警罪名不成立,無罪,為這樁從2002年拖宕至至今的案子畫上句點。一個是李明哲案,在中國,2017年11月29日宣判,有罪,「顛覆國家」罪名成立,「依法從輕處罰,判處有期徒刑五年」,李明哲當庭表示服從判決,不上訴。

台灣NGO工作者李明哲遭中國判刑5年,引發台灣社會各界強烈譴責(AP)
寇延丁為李明哲寫了十幾篇文章。台灣NGO工作者李明哲遭中國判刑5年,引發台灣社會各界強烈譴責(AP)

思樂問我要不要先談談李明哲,我說算了吧,事關李明哲,我已經有過十幾篇文章,不說也罷。

這次臺灣跑路,一邊走一邊寫專欄,一週一篇從未有過的兢兢業業。我非常珍惜這個與臺灣讀者交流的機會,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要寫給一個特別的讀者:「有關部門」或者「熊貓叔叔」(負責穩控我們的員警是「國保」,與「國寶」諧音,中國國寶是熊貓)。不是因為自我設限「心中有警總」,作為一個曾經案犯「顛覆國家」的人,我的行為舉止不可能不被關注,這已是我不由自主的宿命。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坦坦蕩蕩該做什麼做什麼從不自我設限,也不勞有關部門再次興師動眾抓我審我,不必查電腦翻郵件,我自己即時播報,不僅有每週一篇的專欄文章,還將見了什麼人吃了什麼飯做了什麼事隨時公諸於臉書並轉貼於微信——我這麼做彼此省心,任偷任惦記隨便你。

遇到李明哲案,是意外,我不認識他,但不可能假裝這事與自己無關。如今網路搜索,把我的名字和李明哲打在一起就會牽出巨長一串連結,大多是我自己寫下的文章。必須再次聲明,我與李明哲素昧平生,拜「顛覆國家」所賜,享有一個共同的罪名。我已經遠走千萬裡走到了臺灣,但「國家安全」無遠弗屆照樣籠罩在我頭頂,影響所有的人。「不瞭解中國,不符合臺灣人的利益。只有中國變好,臺灣才有未來。」我在臺灣寫文章做分享,純屬自救。往大了說是為中國變好、為臺灣好,往小了說,我以此面對恐懼,用行動療愈自己。

夜市小販鄭性澤命犯殺人案,讓他因此與臺灣司法改革扯上干係,成為臺灣司改史上標誌性人物,也因之拉動了圍繞司法救濟、冤案平反議題的全民參與。阿澤冤案始自2002年,解嚴15年之後,「民主化」同樣不是萬能按鈕,也僅僅是一個開頭,長達十幾年的冤案以及社會救援,是社會進步的戰爭,發生在個體與國家體制之間,也是個人救贖的戰爭,發生在民間組織之間、社會組織內部,發生在人與人之間,也體現在每一個人的個人生命中。

包餃子拔絲地瓜,正在拉絲的是阿澤的手。(寇延丁提供)
寇延丁在魚麗與鄭性澤結緣。圖為包餃子拔絲地瓜,正在拉絲的是阿澤的手。(寇延丁提供)

我們都是李明哲,我們都是鄭性澤。李明哲因微信言論獲罪,鄭性澤在KTV身陷槍擊案,我在爬山路上被抓,造化弄人,讓我們成為大時代、大事件裡的棋子。

我與鄭性澤本也素昧平生,有幸因之見證臺灣式救援、觸摸到臺灣社運的細節。不管是民主化、社會轉型、冤案平反、司法改革,還是開一家餐廳叫魚麗、做一種社會動員叫「一人社會局」,都是戰爭,事關社會公平、時代進步,是大事。

不同的人,參與救援、參與辯護、參與送飯、給阿澤選衣服、為他醫牙齒,既是用一己之力參與社會事務,也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療愈自己生命的傷痛,也是戰爭,每個人都有可能將自己的元素參與其中,以此實現個人救贖,也是戰爭。

在這樣的戰爭裡,那些行動儘管細微,但都真實、具體。這個讓人絕望的世界上,希望從來不會從天而降,它是每一個行動者用自己參與共同成就的。「一人社會局」用一份小小的魚麗便當,用吃這種方式,建立了一種新的社會聯結,也賦予社會運動溫情色彩,讓冤案救援也能食色生香。給了我觀察臺灣社會不同的角度,也給了我的釘子酒參與其中的機會,讓食色生香酒色生香。

12月1日趕赴機場之前,我在臺北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濾酒調酒。釀酒,於我個人,是人生莫大療愈事。走遍臺灣也釀遍臺灣,這一年行腳的過程也是一種釀造的過程,《關於島嶼》裡出現的河流地方名字,在我的步履裡散發著釀造的氣息、酒的氣息,是記憶,也是未來。這一年,我在臺灣的最末一瓶酒用的是鄭性澤家裡的洛神花。從小小洛神花,到與阿澤有關的釘子酒,到臺灣的司法改革,到中國的民主化進程……觀察那些社會運動的戰役、體會社會進步的脈絡,也透過每一個參與者的生命,再次見證,所有宏大的議題最終都要回落到個人生命之中,具體到衣食住行一日三餐的細節裡。這些浸入到生活細節中的改變,那些天長地久的功夫,既連著個人生命的救贖,同樣也是社會進步的戰爭。這些細緻入微的功夫,是吸引我的又一種「臺灣價值」。

小小一瓶洛神酒,是對曾經的沉澱,精心濾過,封存,我把這瓶酒交給時間,期待回熟之有更美妙的滋味,也是對未來的期許。

揮別台灣,行囊帶著兩只酒瓶。這一路,「民主釘子酒」陪著作者走遍台灣。(寇延丁臉書)
揮別台灣,行囊帶著兩只酒瓶。這一路,「民主釘子酒」陪著作者走遍台灣。(寇延丁臉書)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最新作品《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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